腊戌的雨下了整整三日。
伊洛瓦底江的支流在此处拐出一道弯,浑浊的江水裹挟着腐叶与泥沙,拍打着岸边新筑的木寨。萧如薰站在寨墙的箭楼上,指尖划过被雨水浸得发潮的木栏,目光越过江雾,落在对岸连绵的山林里。那里是掸族世代居住的地盘,也是三天前突然扯起反旗的地方。
“大人,孟族首领昂温求见。”亲兵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萧如薰转过身,见昂温裹着件粗麻蓑衣,赤脚踩在木梯上,裤脚还沾着泥。这位孟族首领半年前还是缅甸王麾下的阶下囚,如今却成了大明在缅地最得力的向导,只是此刻脸上堆着的焦虑,比江雾还要浓重。
“说吧,掸人又烧了哪个屯垦点?”萧如薰接过亲兵递来的茶碗,水汽氤氲中,他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平静。
昂温却“噗通”一声跪在湿漉漉的地板上,额头抵着木缝里渗进来的雨水:“大人!他们……他们不仅烧了腊戌以西的三个屯子,还绑走了两百多个汉民!领头的是掸族大土司莽应龙的侄子,叫莽古尔泰,扬言要咱们退出伊洛瓦底江流域,否则就……”
“否则就撕票?”萧如薰呷了口热茶,茶梗在碗底沉成一团,“上个月刚给他们送去的绸缎和盐巴,都喂了狗?”
昂温喉咙动了动,声音发颤:“那莽古尔泰说,汉人占了他们的水田,还在佛塔旁开垦,是亵渎神灵。他还说……说大人您定下的‘汉掸分治’是假的,迟早要把他们赶尽杀绝。”
萧如薰将茶碗重重顿在案上,青瓷碗沿磕出一道细纹。他想起三个月前在阿瓦城定下的规矩:汉民屯垦伊洛瓦底江沿岸的冲积平原,掸族保留山区村寨,互通贸易,各缴赋税。当时十几个掸族土司都在盟约上按了手印,莽古尔泰的叔叔莽应龙更是捧着佛经起誓,怎么转脸就变了卦?
“查清楚了吗?是莽应龙的意思,还是这侄子自作主张?”
“派去的探子还没回来。”昂温抬头时,鬓角的银饰在雨雾里闪了闪,“但莽古尔泰带的人里,有不少是莽应龙的亲兵。小的猜……”
“猜没用。”萧如薰打断他,走到箭楼的窗口,望着江面上飘摇的明军巡逻船。那些船上的弗朗机炮还裹着油布,炮口对着对岸的密林,像一群蓄势待发的猛兽,“传我命令,让火器营把八门佛郎机炮推到西岸,对着掸人村寨的方向架起来,但不准开炮。”
昂温愣住了:“大人,不打吗?那些汉民……”
“打,怎么不打。”萧如薰回头时,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但得先让他们知道,咱们不是没脾气,是在给他们机会。你亲自去一趟莽应龙的老巢,告诉他,三天之内,放回流民,把莽古尔泰绑来谢罪,我就当这事没发生过。要是超过三天……”他指了指窗外的佛郎机炮,“这些家伙可不认什么佛经。”
次日清晨,雨停了。
西岸的滩涂上,八门佛郎机炮已经褪去油布,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十里外的掸族大寨。炮手们蹲在炮旁擦拭火绳,阳光穿过江雾落在他们的铁甲上,映出细碎的光斑。
萧如薰骑马立在滩头,身后跟着五百名鸟铳手。这些士兵的鸟铳都是改良过的,枪管加长了三寸,射程比原来远了五十步,此刻正齐刷刷地对着山林,扳机上的火石泛着寒光。
“大人,昂温回来了。”亲卫指着江面驶来的小船。
小船靠岸时,萧如薰才发现昂温被捆着双手,脸上还有几道血痕。两个掸族士兵押着他,腰间的缅刀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萧大人!”昂温挣扎着喊道,“莽应龙说,他没本事绑自己的侄子!还说……还说要您亲自去谈判,不然就……”
话音未落,山林里突然传来一阵铜锣声。紧接着,十几个被捆着的汉民被推到了山腰上,他们的衣服被撕得破烂,其中几个孩子吓得直哭。一个赤裸着上身的掸族汉子站在人群前,腰间挂着颗血淋淋的人头——看服饰,正是昨天派去的探子。
“那就是莽古尔泰!”昂温的声音带着哭腔。
萧如薰的手指慢慢攥紧了马鞭。他看见莽古尔泰举起人头,朝着西岸比划了几下,似乎在嘲笑。滩头上的明军士兵们都握紧了鸟铳,呼吸声在晨风中格外清晰。
“大人,开炮吧!”火器营的千总忍不住喊道,“末将保证,三炮就能轰平那山头!”
萧如薰却摇了摇头。他知道,一旦开炮,山腰上的汉民必死无疑。而且掸族有十几个村寨,莽古尔泰只是其中一个,若是贸然动手,只会把其他土司也逼到对立面。
“把炮往后撤五十步。”他突然下令,“鸟铳手也退。”
千总愣住了:“大人?”
“照做。”萧如薰的声音不容置疑,“再派个人去告诉莽古尔泰,我给足他面子,不打了。但他要是伤了一个流民,我就烧了他所有的粮仓。”
士兵们虽然不解,但还是依令后撤。佛郎机炮被推到滩涂深处,鸟铳手们也收起了武器,西岸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反倒让山腰上的莽古尔泰有些不知所措。
入夜后,萧如薰坐在营帐里翻看着缅地的舆图。伊洛瓦底江像一条银色的带子,串起十几个大小不一的掸族村寨,其中莽应龙的寨子最大,占了三座山头,易守难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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