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园的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汗味、尘土气、旧书的霉味,还有那些真真假假的老物件儿散发的、若有似无的陈年气息,全混在一块儿,热烘烘地糊在人脸上。我,张发财,在这片地界上混了小十年,练就了一双不算太瞎的招子,靠着倒腾些不上不下的古玩旧货,勉强糊口。大富大贵是没指望,但图个自在,混个肚圆。
那天下午,日头毒得能把人烤出油来。我正躲在摊位的破遮阳伞底下,百无聊赖地摇着把豁了口的蒲扇,汗珠子顺着额角往下淌,砸在摊位上那块脏兮兮的红绒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一个干巴老头儿,穿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蓝布褂子,佝偻着腰,畏畏缩缩地蹭了过来。他怀里紧紧抱着个用褪色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物件,那架势,活像抱着个刚出世的娃娃。
“老……老板,”老头儿的声音嘶哑,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您……收铜家什不?”
我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蒲扇没停:“什么货啊?拿出来瞅瞅呗。先说好,太破的、太假的,我可不要,占地方。”这行当里,越是宝贝越藏得深,越是破烂越爱显摆,我心里门儿清。
老头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又四下里飞快地扫了一圈,才哆哆嗦嗦地把那红布包一层层揭开。布包一打开,一股子浓重的、带着点土腥气的铜锈味儿就冲了出来,直往我鼻子里钻。露出来的是一面铜镜。镜子不大,也就比成年男人的巴掌略宽一些,镜面灰扑扑的,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不均匀的铜绿和污垢,根本照不出人影,只能模模糊糊映出点晃动的影子。倒是那镜框,看着有点年头了,样式古拙,边缘厚实,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弯弯曲曲、蚯蚓爬似的符号。那些符号我一个也不认得,既不像常见的篆字,也不像道家的符箓,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乎劲儿。镜背的纹饰也怪,像是纠缠盘绕的藤蔓,又像是某种扭曲的人形,看得人心里有点发毛。
“这……这玩意儿,”我皱了皱眉,蒲扇摇得更快了点,想扇开那股子阴沉的锈味,“瞅着可够老的。哪淘换来的?”我故意把语气放得平淡,带着点嫌弃。
老头儿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了:“祖……祖上传下来的,压在老箱子底儿下多少年了。家里遭了难,实在……实在揭不开锅了……”他眼神闪烁,不敢看我,只盯着那面铜镜,手指神经质地捻着破旧的红布角。
我伸手把镜子拿了过来。入手冰凉,沉甸甸的,那股子寒气似乎能透过皮肤往骨头缝里钻。我皱着眉,用指甲在镜框边缘刮了刮,刮下来一点深绿色的铜锈粉末,又对着太阳光看了看那晦暗的镜面,除了脏污还是脏污。我心里掂量着:样式是够老,锈也够厚,不像新做旧的。可这玩意儿太邪性,晦气,估计不好出手。我瞥了一眼老头儿那干瘪焦虑的脸,心里盘算着压个最低价。
“啧,老哥,”我咂了下嘴,把镜子掂了掂,“东西是够老,可这品相……太次了。镜面照不出人,框上这鬼画符……也没啥人爱收这个。这么着吧,”我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两百,图个吉利。您看行不行?不行您再转转。”
老头儿的脸瞬间垮了下去,满是沟壑的皱纹更深了。他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水光闪了一下。他沉默了好几秒钟,最终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肩膀塌了下去,声音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行……行吧。总比……比砸手里强……”他接过那两张皱巴巴的票子,看也没看就塞进了裤兜深处,转身就走,步子又快又急,像是背后有鬼在撵他,眨眼就消失在人堆里不见了。
我拿着那面铜镜,那股子冰凉的沉甸感还在掌心挥之不去。我撇撇嘴,随手把它塞进了我那个装杂七杂八零碎货的大帆布包里,拉上拉链。得,又收了个赔钱玩意儿。心里嘀咕着,明天看哪个倒霉蛋眼神不好,再把它忽悠出去。
我那租来的小平房,巴掌大的地方,塞满了这些年淘换来的“宝贝”和没卖出去的破烂,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灰尘和旧木头混合的味道。晚上,我胡乱扒拉了两口外卖剩下的凉面条,洗了把脸,把那沉甸甸的帆布包往靠墙那张堆满杂物的旧八仙桌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包口没拉严实,那面铜镜冰冷的边角露出来一截。我也没在意,累得眼皮直打架,倒头就栽在了靠窗的单人木板床上,几乎是沾枕头就着。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感觉有点不对劲。不是声音,也不是光线,就是感觉……房间里似乎多了点东西。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像无形的细蛇,悄无声息地顺着地板爬过来,缠绕着我的脚踝,慢慢往上蔓延。我激灵一下,猛地睁开眼。
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远处路灯的一点微弱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我习惯性地扭头去看床头柜——每晚睡前我都会把手机和水杯放在上面。这一看,我浑身的汗毛“唰”一下全竖了起来!
那面铜镜!
它竟然端端正正、稳稳当当地立在我的床头柜上!取代了我放手机的位置!帆布包还扔在八仙桌那儿,离这床头柜隔着好几步远呢!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瞬间炸开,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像根弹簧似的从床上弹坐起来,后背死死抵着冰凉的墙壁,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面在昏暗中泛着幽微暗光的铜镜。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这他妈怎么回事?梦游?不可能!我睡觉死沉,雷打不动!
我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朵里奔流的轰鸣声。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还有我自己牙齿控制不住打架的“咯咯”声。我死死盯着那镜子,它静静地立在那里,镜面依旧覆盖着厚厚的污垢和铜绿,灰蒙蒙一片,什么也映不出来,像一只蒙尘的、冰冷的独眼。
足足僵持了有十几分钟,冷汗已经浸透了我单薄的背心。我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猛地伸手过去,一把将那冰冷的镜子扫到地上!
“哐啷!”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铜镜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撞到桌腿,终于不动了。
我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邪门!太他妈邪门了!这鬼东西不能留!明天,不,天一亮,我就把它扔了!扔得越远越好!扔护城河里去!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思绪。
我摸索着找到手机,屏幕刺眼的光亮让我眯起了眼睛。凌晨三点十七分。离天亮还早。我跳下床,不敢再睡,也不敢关灯。我找了根结实的尼龙绳,把那面该死的铜镜里三层外三层捆得像个粽子,然后塞进了一个装过洗衣粉的塑料桶里,桶盖用透明胶带死死封了好几圈,最后把这桶塞到了床底下最靠里的角落,还用几个空纸箱堵严实了。做完这一切,我才像虚脱了一样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床沿,手里紧紧攥着手机,眼睛死死盯着床底下那个鼓鼓囊囊的塑料桶,一直到窗外的天色由浓黑变成灰白,才迷迷糊糊歪在床边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是被手机闹钟吵醒的,头痛欲裂,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昨晚那惊悚的一幕清晰得如同烙印在脑子里。我第一反应就是掀开床单,看向床底深处——那个洗衣粉桶还在,被我堵的纸箱也没动。我长长地、长长地吁了口气,心里稍微定了点。大概是昨天太累,眼花了吧?或者就是这镜子太沉,从帆布包里滑出来了?我拼命给自己找着理由,试图驱散心头那股阴冷的恐惧。扔还是得扔,但大白天,似乎也没那么怕了。再说,两百块呢……先放着吧,等过两天心情平复了再处理。我这么安慰着自己,草草洗漱出门,继续去潘家园摆我的摊。
这一天过得心不在焉。脑子里总晃着那面铜镜,还有老头儿最后仓惶消失的背影。收摊的时候,天已经擦黑。隔壁摊的老周,一个头发花白、在潘家园混了比我年头还长的老油子,叼着根快烧到过滤嘴的烟卷,眯缝着眼看我收拾东西。
“发财,瞅你今儿个魂不守舍的,咋了?捡着大漏了还是踩狗屎了?”老周吐了个烟圈,揶揄道。
我手上动作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老周这人虽然嘴碎,但眼力毒,见识广,那些神神叨叨的传说他肚子里装了不少。我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周哥,跟您打听个事儿。您听说过……‘凶镜’吗?”
老周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烟卷差点从嘴里掉下来。他那双总是半眯着的、带着点精明世故的眼睛猛地睁大了,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极其锐利的警惕,甚至可以说是……惊惧。他左右飞快地扫视了一下,确定周围没人注意我们,才一把将我拉到摊位后面更僻静的角落。他嘴里的烟卷已经灭了,但他似乎忘了,还下意识地嘬了一口。
“你……你碰那玩意儿了?”老周的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心里咯噔一下,老周这反应,比昨晚镜子自己跑到床头还让我发毛。“没……没有啊,”我下意识地否认,但声音明显底气不足,“就……就听人瞎传,好奇问问。”
老周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那眼神仿佛要穿透我。“小子,别糊弄我!”他语气严厉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你脸上那点晦气,我隔着三条街都能闻出来!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在老周刀子般锐利的目光逼视下,我最后那点侥幸心理也彻底瓦解了。我咽了口唾沫,喉头发干,把昨天收镜子的经过,还有昨晚那惊魂一幕,一五一十地跟老周说了。说到那镜子自己跑到床头时,老周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等我说完,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干涩的、带着微微颤抖的声音开口。
“发财……你惹上大麻烦了。”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那东西……十有八九,就是老人们嘴里说的‘凶镜’!也叫‘冤孽镜’!”
“‘凶镜’?啥意思?”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玩意儿邪性!”老周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都说它不是寻常的铜镜,是收容着极大冤屈、极大怨恨的魂魄的容器!那些刻在框上的鬼画符,不是装饰,是困住冤魂的锁链!镜子晦暗不明,照不出人影,是因为那冤魂的怨气太重,把镜子本身都污浊了!”
我听得浑身发冷,牙齿又开始打颤:“那……那它自己跑我床头……”
“它在‘选人’!”老周斩钉截铁地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它在挑一个能看见它、能感应到它的人!被它缠上的人,就是它选中的‘信使’!它要把它的冤屈告诉你,它要借你的手,去完成它未了的执念——报仇!”
“报仇?!”我失声叫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
“对!报仇!”老周用力点头,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不报仇,它不会歇!不报仇,它就会一直缠着你!直到……”他顿住了,后面的话没说,但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直到把你拖垮,拖死!
“那……那怎么办?周哥,你得救我!”我一把抓住老周的胳膊,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都带了哭腔。
老周重重叹了口气,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老。“扔是扔不掉的,烧也烧不毁。这东西一旦沾上因果,甩都甩不脱。”他皱着眉,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眼下……只能等。等它‘显形’。它既然盯上了你,就一定会让你‘看见’更多。记住,无论它给你看什么,无论它说什么,别慌,也别轻易答应什么。搞清楚它的冤屈是什么,仇人是谁,这是唯一的生路!”
老周的话像一块巨大的冰坨子,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唯一的生路?听起来更像是一条通向更恐怖深渊的独木桥。浑浑噩噩地回到我那拥挤的小屋,看着床底下那个被堵着的洗衣粉桶,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敢再把它拿出来扔掉。老周说得对,扔不掉的。一种被无形之物缠上的窒息感,死死扼住了我的咽喉。
这一夜,我几乎是睁着眼熬到天亮的。灯一直开着,手机攥在手里,神经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让我惊跳起来。床底下那个角落,成了我目光最频繁光顾的地方,仿佛那里面蛰伏着一头随时会扑出来的猛兽。幸运的是,一夜无事。那面镜子似乎沉寂了。
第三天下午,阳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格子,斜斜地照进屋里,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屋子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我坐在八仙桌旁,手里捧着一碗泡面,食不知味。经过两天的惊恐和失眠,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感笼罩着我。也许……也许老周危言耸听了?也许那晚就是个意外?我甚至开始试着说服自己。
就在这时,一种强烈的、难以抗拒的冲动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那感觉来得如此突兀而猛烈,像一只无形的手,强硬地扳着我的头,迫使我转向床底下那个角落——那个藏着铜镜的洗衣粉桶!
去拿出来!拿出来看看!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疯狂叫嚣,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我的身体像是不再受自己控制。我放下泡面碗,机械地、僵硬地站起来,一步步走向床边。弯腰,费力地推开那些堵着的空纸箱,拖出了那个沉甸甸的塑料桶。手指有些颤抖地撕开层层缠绕的透明胶带,解开尼龙绳,掀开桶盖。
那面冰冷的铜镜,静静地躺在桶底。
那股熟悉的、带着土腥气的铜锈味再次弥漫开来。我把它拿出来,入手依旧是那种沉甸甸的、刺骨的冰凉。我把它放在八仙桌上,桌面铺着一层薄灰。阳光恰好照在镜面上。
就在我的目光接触到镜面的刹那,异变陡生!
镜面上那层覆盖了不知多少年的、顽固的灰绿色污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竟诡异地开始波动、翻涌!污垢像是活物般向四周退散、消融,速度极快。短短几秒钟,镜面中央竟然出现了一块巴掌大小、异常清晰的区域!
那里面映出的,不再是这间堆满破烂的小屋!
那是一座破败不堪、充满阴森气息的老宅院!断壁残垣,荒草萋萋,高大的门楼歪斜着,朱漆剥落殆尽,露出朽烂的木色。瓦片稀稀拉拉,残存的几片在凄厉的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院子里有棵枯死的老槐树,枝桠虬结扭曲,像一只只绝望伸向天空的鬼爪。整个画面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死气沉沉的雾气里,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荒凉和死寂。
我“啊”地惊叫一声,触电般猛地向后弹开,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心脏狂跳如擂鼓,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我死死盯着那镜面,那片清晰的景象还在,那座阴森的鬼宅仿佛就在眼前!
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那破败老宅的院门口,那扇歪斜欲倒、布满虫蛀孔洞的门板后面,一个模糊的人影,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晕染开来,一点点凝聚、清晰!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件样式极其古旧、洗得发白的淡青色布旗袍,梳着一条油亮乌黑的大辫子,垂在胸前。她的脸很清秀,眉眼间带着书卷气,但此刻却毫无血色,苍白得像一张脆弱的宣纸。她的眼睛,透过那冰冷的镜面,竟然直直地看向了我!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哀求!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
没有声音发出。但我脑海里,却异常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年轻女子凄婉哀绝、带着哭腔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直接刺入我的灵魂深处:
“先生……救我……我冤啊!”
这无声的哭诉,比任何嘶喊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砰!”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整个人连带着椅子向后重重摔倒在地,后脑勺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眼前金星乱冒。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我,四肢百骸一片冰冷僵硬。那镜中女子哀怨绝望的眼神,那无声的“冤”字,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了我的脑海里。
“凶镜!真的是凶镜!”老周的话如同惊雷,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炸响。这不是意外,不是幻觉!那冤魂,她真的找上我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手脚并用地远离那张八仙桌,后背死死抵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视线却无法从镜面上移开。镜中,那座阴森的老宅依旧清晰,门口那个穿着淡青旗袍的女子身影,也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那双盛满了冤屈和哀伤的眼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那种被注视、被锁定的感觉,无比真实,让我头皮发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有几秒,镜面上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迹,缓缓晕开、消散。那片清晰的区域重新被翻涌的灰绿色污垢覆盖,铜镜又恢复了那副死气沉沉、蒙尘晦暗的样子,静静地躺在八仙桌上。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还有自己心脏疯狂跳动、撞击胸腔的“咚咚”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耳欲聋。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抓起桌上的手机,手指哆嗦得几乎按不准号码,几次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终于拨通了老周的电话,我对着话筒语无伦次地嘶喊:“周哥!周哥!出来了!她……她出来了!在镜子里!跟我说话了!喊冤!她喊冤啊!老宅!一座破败的老宅!就在镜子里!”我颠三倒四地把刚才那恐怖的一幕吼了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尖锐变形。
电话那头的老周沉默了几秒钟,只传来他同样变得沉重急促的呼吸声。然后,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到极点的语气说道:“发财,待在原地,哪儿也别去!锁好门!我马上到!”
等待老周到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不敢再看那面铜镜,把它用红布胡乱盖住,远远地推到桌子的另一头。自己则缩在墙角,抱着膝盖,神经质地盯着门口,任何一点楼道里的脚步声都能让我惊跳起来。
终于,敲门声响起,急促而有力。
“发财!是我!开门!”是老周的声音。
我几乎是扑过去打开了门。老周闪身进来,反手就把门锁死。他脸上没了平时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临大敌的肃穆和紧张,额头上还带着赶路留下的汗珠。他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圈屋子,最后落在了八仙桌上那块盖着红布的凸起上。
“东西在桌上?”老周沉声问。
我用力点头,手指着桌子,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老周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大步走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那块红布。铜镜静静地躺在那里。他没有立刻去碰,而是俯下身,凑近了,极其仔细地观察着镜框边缘那些扭曲怪异的符文,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的手指悬在镜面上方,似乎在感受着什么,脸色越来越凝重。
“嘶……”老周倒抽了一口冷气,直起身,看向我,眼神复杂无比,“发财,你猜的没错。这怨气……冲得我天灵盖都发凉!那女子……她在镜子里跟你说了什么?除了喊冤,还有别的吗?”
我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把镜中看到的破败老宅和那无声哭诉的“先生救我,我冤”又详细说了一遍。
“破败的老宅……”老周喃喃自语,眉头紧锁,在狭小的房间里踱了两步,“穿旧式旗袍的年轻女子……喊冤……”他猛地停住脚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是了!这就对上了!这是‘托景诉冤’!她在给你看她的‘根’!那座老宅,就是她生前最后的地方,也是她蒙冤的地方!”
他走到我面前,语气斩钉截铁:“发财,这镜子的因果,你已经沾上了,甩是甩不脱了。现在,只有一条路能走——帮她把事办了!弄清楚她是谁,仇人是谁,冤屈是什么!否则……”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警告,“这怨气日夜侵蚀,你撑不了多久!轻则大病一场,元气大伤,重则……”他没再说下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帮她?我怎么帮?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我绝望地喊道。
“等!”老周吐出一个字,斩钉截铁,“她既然能显形一次,就一定能显形第二次!她会给你线索!记住,下次她再出现,无论如何恐惧,一定要冷静!仔细看,仔细听!问她!问她姓甚名谁,家在何处,仇人是谁!这是你唯一的活路!”
老周的话像一道沉重的枷锁,套在了我的脖子上。接下来的几天,我如同生活在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药桶旁边。白天在潘家园摆摊,神思恍惚,顾客问价都常常答非所问。晚上回到小屋,对着那面被红布盖着的铜镜,更是坐立难安。我把它从床底拿了出来,放在八仙桌上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不再刻意隐藏,但也绝不敢轻易触碰。每天夜里,我都不敢关灯,困极了就趴在桌子上打个盹,稍有风吹草动就立刻惊醒,神经已经绷到了极限。
手腕内侧,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块铜钱大小的淤青,不痛不痒,但颜色很深,像一块丑陋的胎记,怎么也搓不掉。这更印证了老周的警告——那怨气,已经开始影响我的身体了。
时间在极度的煎熬中缓慢爬行。终于,在收到铜镜后的第七天夜里。那晚异常闷热,一丝风也没有,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我趴在八仙桌边,眼皮沉重得直打架,脑袋一点一点。
突然,一股熟悉的、冰冷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袭来!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脖颈,直钻进骨髓!我猛地一个激灵,睡意全无,心脏骤然缩紧!
来了!
我惊恐地抬头,目光投向桌面——那面盖着红布的铜镜!
红布正中心,一点幽暗的绿光毫无征兆地亮起!微弱,却极其清晰,像一只在黑暗中睁开的、冰冷的眼睛!紧接着,那点绿光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红布上迅速晕染开一片不规则的、边缘模糊的光斑!
我头皮瞬间炸开,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瞬间冻结!想逃,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想喊,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片绿光在红布下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勾勒出镜子本身的轮廓!
“呼——”
一阵阴冷的风,不知从房间哪个角落凭空卷起,带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土腥气和淡淡的、像是陈年木头朽烂的味道。桌上的纸张被吹得哗啦作响,那盏昏黄的白炽灯泡也诡异地剧烈晃动起来,光线明灭不定,在墙壁上投下无数狂乱舞动的影子。
“哗啦!”
盖在铜镜上的红布,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猛地掀开,飘落在地!
镜面暴露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
这一次,没有污垢退散的过程。那面铜镜,仿佛瞬间被赋予了生命,镜面本身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见的幽绿色荧光!整个镜面如同蒙上了一层流动的、冰冷的绿色薄纱!
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那镜面之中,不再仅仅是景象!
一个半透明的、穿着淡青色旧式旗袍的年轻女子身影,正缓缓地从那幽绿的镜光里“浮”了出来!就像从深水之中慢慢升起!她的轮廓起初还有些模糊,带着水波般的荡漾感,但几秒钟内就变得无比清晰、凝实!
正是那天在破败老宅门口出现的那个女子!
她的身体悬停在镜面之上几寸的地方,双脚仿佛踩在虚无的空气里。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胸前,清秀苍白的脸上,那双盛满了巨大痛苦和哀伤的眼睛,正穿透那诡异的幽绿光芒,直直地、死死地盯住了我!
她离我如此之近,近得我几乎能看清她旗袍领口精致的盘扣,能看清她眼角未干的泪痕!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将我彻底冻结!我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着,发出“咯咯咯”的声响。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灭顶的恐惧!
“先生……” 一个清晰的、带着无尽悲凉和颤抖的女声,不再是脑海中的意念,而是真真切切地、如同耳语般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声音冰冷,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感,却又饱含着令人心碎的绝望,“……求你……救救我……”
这声音像冰锥,狠狠刺穿了我的耳膜!我浑身剧震,几乎要瘫软下去。是老周的话在我濒临崩溃的边缘拉回了一丝理智——问她!问她是谁!问她的仇人!
我拼命地、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恐惧,牙关紧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不成调的字:“你……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你的仇人……是谁?!”
镜中悬浮的女子身影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她那双哀伤欲绝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更浓重的痛苦和刻骨的恨意,那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让周围的幽绿光芒都为之波动。她缓缓抬起一只半透明的手,指向镜面深处。
随着她的动作,镜面幽绿的光芒如同沸腾的水面,剧烈地波动、旋转起来!光芒中心,景象飞速变换!
不再是那座破败老宅的全貌,而是聚焦到了宅院深处,一间灯火通明、陈设古雅的书房内!景象异常清晰,如同身临其境!
一个穿着同样淡青色旗袍的年轻女子——正是眼前的她!正坐在书桌旁,就着一盏明亮的台灯,低头专注地写着什么,侧脸温婉娴静。书桌对面,坐着一个穿着考究长衫、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气质儒雅,正捧着一本书看,神态安详。画面宁静而温馨,充满了书香门第的气息。
突然!
书房的门被粗暴地一脚踹开!几个穿着黑色短打、面目凶狠狰狞的彪形大汉,手里提着寒光闪闪的斧头、砍刀,如同地狱里冲出的恶鬼,凶神恶煞地闯了进来!为首一人,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额角斜劈到右嘴角,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脸上,他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凶残和贪婪!
宁静瞬间被撕得粉碎!
温婉的女子惊骇地抬起头,手中的笔掉落在地。儒雅的中年男人猛地站起,厉声呵斥:“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回答他的,是刀疤脸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干什么?送你们全家上路!要怪,就怪你爹不识抬举,挡了我们刘爷的财路!弟兄们,给我杀!一个不留!值钱的全带走!”
杀戮,在瞬间爆发!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任何怜悯!
刀光斧影,疯狂地劈砍!温婉女子凄厉的尖叫戛然而止,被一把砍刀狠狠劈中后背,鲜血瞬间染红了淡青色的旗袍,她像一片凋零的叶子,软软地扑倒在书桌上。儒雅的中年男人目眦欲裂,抄起桌上的砚台砸向一个打手,却被另一人从侧面狠狠一斧头劈在脖颈上!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他捂着脖子,眼睛瞪得滚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声响,重重地栽倒在地,身体痛苦地抽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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