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脚步声,他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向门口的方向,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周朔……你来了……”
屋内死寂如古墓深潭,唯有墙角那座老旧的西洋座钟,钟摆发出单调而沉重的“滴答、滴答”声,每一下都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之上,在两人之间冰冷的空气中回荡。
周朔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在王老布满深褐色老人斑的脸上,他缓步上前,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语,轻轻地将手中紧握的铜哨和温润的玉牌放在两人之间的紫檀木小几上!
“铛啷——!”
金属与玉石的撞击声在死寂中异常刺耳、惊心,如同平地一声惊雷!
这突兀的脆响撕裂了室内的死寂,惊得檐下原本栖息的夜枭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扑棱棱”振翅仓惶逃入沉沉夜幕。
周朔的声音低沉如铁,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王老,事已至此,你可有话要说?”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眼前老人衰朽的躯壳,直视其灵魂深处。
王老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落在几上那两件并排的器物上,那铜哨上的鹞鹰纹路与玉牌的云纹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他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惶,只有一种近乎枯井般的死寂。
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干涩,如同枯叶摩擦:“老夫……并非真正的暗鹞。”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最后的气力,“暗鹞行事……向来谨慎如鬼魅,从不……亲自出面。”
“暗鹞,我们自会抓住!”周朔向前逼近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难以压抑的质问,“王老!你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他眼中翻涌着被信任撕裂的痛苦,“难道是小子我……哪里做得不好?辜负了你老的期许?”
“不……”王老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那浑浊的眼中竟陡然爆发出一点回光返照般的激烈光芒,死死盯住周朔,“你很好!好得很!代州在你手中……是百姓之福!”
这激烈的肯定之后,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被更深沉的绝望覆盖,他闭上眼,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着,“只因……只因老夫尚有一重孙……乃是私生血脉,不为外人所知……王家遭难那日……他侥幸逃脱……人老了总是念旧…”
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在耗尽最后的生命,“后被……陈国金吾卫……所擒获……”
他再次睁开眼,那浑浊的瞳孔深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悲哀与哀求,直直看向周朔,“接下来……以你之智……当能猜到了吧?”
如同一盆混合着冰渣的冷水当头浇下,周朔瞬间通体冰凉!
所有疑云瞬间被这残酷的真相撕开!胁迫!以骨肉至亲为质!难怪!难怪王老会……一股巨大的悲愤和冰冷的杀意同时在他胸腔里炸开。
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极力压抑而微微发颤:“王老放心!我即刻派遣最精锐的幽灵小队潜入陈国,定将令重孙救……”
“不用了……”王老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那动作带着一种彻底放弃的疲惫,嘴角甚至扯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弧度,目光越过周朔的肩膀,空洞地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从你……踏足这小院那一刻起……不管老夫那重孙……是真是假……”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如同风中残烛,“都……都将不复存在了……”
“是因为暗鹞?”周朔的心猛地沉入谷底,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王老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那双饱经沧桑、看透世情的眼睛,缓缓地、沉重地,最后一次阖上了。
那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也随之消散在浓重的药味和檀香里。
仿佛卸下了万钧重担,又似坠入了永恒的黑暗深渊。
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沿着周朔的脊椎炸开!
不是因为王老的逝去,而是老人最后那投向窗外的空洞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解脱,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彻底的绝望!
“不对!”周朔的心跳如擂鼓,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击中了他!
王老的小院竟被严密监视着!方才进院时,门口墙角蜷缩的那个乞丐……
代州城自大兴土木、广设粥棚以来,流民乞丐早已安置大半,那乞丐虽衣衫褴褛,可身侧那只破碗……未免太过干净!
那根本不是一个真正行乞者该有的样子!那是眼线!是暗鹞留在这里确认王老“结局”的眼睛!
“吴风!”周朔一声断喝,如同炸雷在死寂的屋内响起!
侍立在门外的吴风闻声猛地一震,不待细问,周朔的命令已如疾风骤雨般砸下:“快!门口墙角那个乞丐!给我拿下!要活的!”
吴风眼中精光爆射,没有丝毫犹豫,身形如一道离弦的黑色闪电,瞬间撞开房门,朝着院门方向暴射而去!衣袂破空之声尖锐刺耳!
周朔同时转身,一把抓起书案上的炭笔,铺开一张素白宣纸。
他双目紧闭一瞬,方才匆匆瞥见的那乞丐的侧脸轮廓、佝偻的姿态、甚至破碗摆放的角度,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中疯狂闪现、组合。
炭笔在他手中化作一道疾影,在纸上发出沙沙的急响,寥寥数笔,一个缩着肩膀、眼神躲闪、带着几分刻意伪装的畏缩神情的乞丐形象便跃然纸上,形神兼备!
“来人!”周朔抓起墨迹未干的画像冲出书房,厉声喝道,“传令全城!封锁四门!捉拿此獠!凡提供线索者,重赏!”
他的声音在清冷的月光下如同金铁交鸣,额间那道雷纹在激荡的情绪下隐隐透出灼目的微光,如同即将撕裂夜幕的雷霆!
命令如狂风般卷向府衙深处。
院门外,青砖铺就的小径上,吴风的身影戛然而止,面色铁青。
月光清冷地洒下,照亮了他脚下——只有几片被夜风吹得翻滚的落叶,以及一只被人仓促遗弃、裂了一道细缝的破旧陶碗。
那乞丐,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唯有碗底,一片边缘带着奇特锯齿状的枯叶,半掩在尘土中,形状诡异,像某种不祥的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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