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霖聪见状连忙起身,双手扶住黄征的手臂:“首辅大人这是何意?折煞晚辈了。”
“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黄征直起身来,声音微微发颤,眼角竟有些湿润,“想我黄征宦海沉浮数十载,却在花甲之年方得闻至理。今日得王爷赐教,此生无憾矣!”
黄征挥了挥手,管家老刘会意地躬身退出,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将一室静谧留给二人。
“王爷,您看这棋局已乱......”黄征低头看向棋盘,黑白棋子交错纠缠,早已不成章法,“不如我们重开一局?”
“首辅相邀,敢不从命。”盛霖聪微笑着点头,伸手将棋子一一归位。檀木棋子落在楸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新局伊始,黄征执黑先行,落子时状似随意地问道:“听闻云州在王爷治下欣欣向荣,虽老夫未曾亲至,但想来其繁华应仅次于京都了。”
盛霖聪执白落下一子,笑意盈盈:“首辅何出此言?”
黄征抚须而笑,眼角皱纹舒展开来:“王爷的商铺都已开到京都,想必在云州更是遍地开花。商业能如此兴盛,必以民生安定为前提。老夫这个推断,可还准确?”
盛霖聪笑而不语,只是轻轻落下一枚白子,算是默认。棋盘上,黑白二色渐渐成形,如同二人交谈中若隐若现的心思。
“王爷当年在云州推行的'大同社会'方略,老夫拜读数遍,爱不释手。”黄征突然话锋一转,“想必王爷对治国之道已颇有心得,可否与老夫这个老头子分享一二?”
“首辅说笑了,”盛霖聪摇头苦笑,“晚辈怎敢在您这位首辅面前妄谈治国?这不是班门弄斧吗?”
黄征拈起一枚黑子,在指尖转动:“王爷方才不是还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治国之道,集思广益才是正理。还请王爷不吝赐教。”他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手中的棋子迟迟未落。
盛霖聪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窗外。暮色已沉,一轮新月挂上枝头。他沉思片刻,转回头问道:“说到治国,首辅以为最重要的是什么?”
“王爷以为呢?”黄征将问题抛了回来,黑子终于落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盛霖聪一字一顿地说道,同时落下一枚白子,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
“啪嗒”一声,黄征手中的棋子突然掉落,在棋盘上弹跳几下,滚落在地。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眼前的年轻人,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位王爷。盛霖聪坦然迎上他的视线,嘴角依然挂着淡淡的微笑,眼神却坚定如磐石。
“请......请王爷详述。”黄征声音沙哑,手指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节发白。
“首辅可曾泛舟湖上?”盛霖聪突然问道,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黄征怔了怔,随即会意:“年轻时确常携一叶扁舟,徜徉于太液池上。只是这些年来案牍劳形,已许久未曾体会那份闲情了。”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过时光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盛霖聪轻声道,“百姓如水,君王如舟。”话音未落,黄征已经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似乎在消化这简单的比喻中蕴含的惊天动地的道理。
盛霖聪继续道:“首辅平日可喜欢侍弄花草?若对一棵树日日剥其皮,折其枝,却指望它开花结果,您觉得可能吗?”
黄征倏然睁眼,眼中精光暴射:“王爷是说......”
“所谓治国,”盛霖聪轻轻落下一子,“无非是顺应民心罢了。”
“老刘!”黄征突然高声呼唤,声音竟有些颤抖,“取我珍藏的陈酿来!”转头对盛霖聪道,“不知王爷可否赏脸,陪老夫小酌几杯?”
盛霖聪含笑点头。不多时,老刘捧着一个沾着泥土的酒坛进来,坛身还带着地窖的凉气。黄征亲自拍开泥封,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弥漫整个书房。他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仰头一饮而尽,喉结上下滚动。不等盛霖聪举杯,他又连饮两杯,苍老的面庞顿时泛起红晕。
“王爷,咱们自斟自饮如何?”黄征笑道,眼角却隐隐有泪光闪动。
“恭敬不如从命。”盛霖聪也给自己满上一杯。酒液金黄透亮,入口绵柔,后劲却如烈火般从喉咙烧到胃里。一杯下肚,盛霖聪只觉得浑身发热,话匣子也打开了:“纵观古今,朝代更迭的根本,无非是民......”
书房内,烛火摇曳。黄征一杯接一杯地饮着,却越喝眼睛越亮;盛霖聪则边饮边谈,从井田制讲到均输法,从轻徭薄赋说到兴办教育。酒过三巡,盛霖聪的面颊已染上酡红,而黄征虽然喝得不比他少,神志却愈发清明。
一壶饮尽,又上一壶。地上很快摆了三四个空酒坛,书房里酒香四溢。
“......故而民安则国兴,民怨则国危,自古皆然。”盛霖聪说完最后一句话,已经有些口齿不清了,眼神也开始迷离。
黄征静静地听完,突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整了整衣冠,对着盛霖聪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大礼,腰弯得极深。
盛霖聪这次没有推辞,端坐在棋盘前,坦然受了这一礼。月光透过窗棂,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书房墙上,如同两位跨越时空的智者在对谈。
黄征步履蹒跚地回到座位上,衣袖拂过棋盘,带起几枚散落的棋子叮当作响。他望着眼前被酒盏打乱的棋局,黑白子交错纠缠。
“王爷,”黄征轻咳一声,“这残局已乱,不如...我们重开一局?”他边说边将歪倒的酒壶扶正,指尖沾了些许酒液,在棋盘上留下淡淡的水痕。
盛霖聪微微一笑,眼角泛起浅浅的纹路:“首辅相邀,岂敢推辞?”他伸手将散落的棋子一一归位,玉质的棋子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二人重新落座,这次谁都没有开口。书房内只听得见棋子轻叩棋盘的脆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黄征下得很慢,每落一子都要沉思良久;盛霖聪则从容不迫,时而轻啜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水。
不知不觉间,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咚!”三更天了。棋盘上的局势也到了紧要关头,黑白两色犬牙交错,胜负只在毫厘之间。
黄征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苦笑道:“王爷棋艺精湛,老夫这把老骨头实在是撑不住了。”他指了指棋盘,“这残局...不如留待改日再续?”
盛霖聪闻言起身,衣袍上的褶皱在烛光下若隐若现:“首辅既已乏了,晚辈也不便久留。”他拱手一礼,“今夜叨扰多时,这就告辞了。”
就在盛霖聪转身欲走之际,黄征突然撑着桌案站了起来:“王爷且慢!老夫...还有个不情之请。”
盛霖聪回身,眉梢微挑:“首辅但说无妨。只要力所能及,定当效劳。”
黄征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老夫那不成器的二子,今年二十有三,早已行过冠礼,却整日在京城游手好闲。”他顿了顿,“那孩子自幼习武,身手倒还过得去,老夫担心他年少气盛,在京城惹是生非。”
“首辅是想让令郎从军?”盛霖聪会意,“以首辅在朝中的地位,在京城禁军中谋个差事应当不难?”
黄征摇摇头,烛光在他眼中跳动:“原本确有此意。但今日与王爷一席谈,老夫改了主意。”他直视盛霖聪,“老夫觉得云州军更适合他。”
盛霖聪微微一笑:“云州可不比京都,军旅生活更是艰辛。令郎锦衣玉食惯了,只怕......”
“无妨!”黄征斩钉截铁地打断,“玉不琢不成器。若是连这点苦都吃不得,也不配做我黄家子弟!”
盛霖聪凝视黄征片刻,忽而展颜一笑:“好。待我回云州时,令郎可随行。”
黄征闻言,整了整衣冠,郑重其事地深施一礼。盛霖聪依旧没有推辞,坦然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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