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要替我爹的压榨行径辩解?”陆长缨分外失望。
“我还没说完,别那么心急……”赵继歌再度悄咪往船尾移动,“在你爹看来,权威是他的意志体现,是他头脑的产物,事实上,权威诞生于劳作生产,你爹将因果关系颠倒了,不是他要体现权威,而是当下的生产管理,需要他展现并依赖权威进行指挥,必须遵循这个客观规律,否则百炼宗只能陷入混乱……”
陆长缨询问道:“能说明白一些吗?”
“可以。”赵继歌欣然应下,“就拿乾国来说,据史料记载,在其建国之初,面对治理国家的需求,神武帝不惜颁布皇命,沿用部分前朝六国的政治与技术官员,因为神武帝这种魔门出身的糙汉没有相关经验,他一个人也做不到面面俱到,只好请人帮他治理,这就叫利用技术权威,不然乾国只能坍塌成为废墟,在运用前朝官员的技术权威之时,又需要中央的政治权威进行协调、指挥、监管,以免权力分散旧国复辟。”
陆长缨点点头:
“我明白了,神武帝需要权威,不是头脑中凭空出现,而是出于一定的需要,以此类推,我爹也是,可你又怎么解释我爹剥削门下匠师?”
赵继歌神秘一笑:
“今天我就告诉你,什么叫事物的两面性,我上面的说的是权威积极性的一面,而你之所以如此反对权威,是因为在当下,权威在展现技术与组织功能的情况下,又往往以压迫、剥削的形式出现,这就是消极性的一面……”
“可这是历史阶段的产物,现在乾国要是没有象征着权威的镇压机关,乱象只会更多,这点必须承认,在没有好的解决方案之前,绝不能脑子一热就要取消掉这些,仅凭头脑发热也做不到这一点,同时,这并不意味像武法司、治安司这些部门就不再象征着压迫,相反的,恰恰是因为有它们的存在,乾国才会陷入如此水深火热、要炸不炸的矛盾境地……”
“因此,这种权威终究有破灭的那天,而那天也就是……革命!现在那云州反贼赵继歌,不正是运用革命权威去对抗压迫权威吗?”
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也让陆长缨沉思片刻,最后没有做出反驳,示意赵继歌接着说。
赵继歌口干舌燥:
“你先把水袋递过来,我润润嗓子。”
陆长缨乖乖照做,主动将塞子拔下来,探着上半身将水递到赵继歌嘴边。
“咕咚——”
赵继歌没有半点拒绝,直接张大嘴巴暴风吸入,牛皮水袋眨眼间便干瘪下去……
几息时间,赵继歌补充完毕,陆长缨颠了颠手中倒不出水的水袋,骂道:
“能吃能喝大饭桶!”
“我给你讲道理,多喝一点怎么了!”赵继歌理直气壮,“咱们继续,我说了这么多,你有何想法?”
陆长缨有些犹豫,但还是将心中想法说出了口:
“我思考一下,百炼宗其实也有双面性,一方面给匠师们提供活计,使他们不像寻常江湖武夫那样,居无定所漂泊流离,面临江湖风雨拍打,另一方面又在剥削这些匠师,辛辛苦苦从早干到晚,还要被抽七成的工钱,剩下三成以月奉的形式发下来,反正就很矛盾,这样下去百炼宗灭于底层匠师反抗的可能,都比高层内斗大不少。”
赵继歌很满意,到目前为止,陆长缨是他见到最有灵性的女子,不愧是跟匠师打交道长大的娃:
“没错,正因如此,你光反对不行,甚至就连改变也没那么简单,你不仅得想法子带他们反抗压迫,还得照顾他们的生计等等,这可是大难题。”
陆长缨试着提议:
“那取消掉我爹的领导,我去组织匠师们进行自治,大家人人平等人人劳动,自由自在不被等级束缚,自己生产给自己花不就行了?”
好家伙……赵继歌一点都不震惊陆长缨的想法:
“对比现在来说,你这个想法有进步意义,可长远的看,它其实也是幻想……”
“你直接说你的看法,不用如此弯弯绕绕!”陆长缨抱起双臂,坐回椅子上。
赵继歌笑言道:
“首先,这么大的百炼宗,你取消集中领导,会导致内部结构松散混乱,仅靠道德教化可无法解决这个问题,除非你异想天开,认为在短期内,匠师们的觉悟都能成长到你这个地步,可若是没有好法子,自治制度又会很快自行瓦解,更何况你想要个人的绝对自由,一旦出现分配工作、指挥劳作的情况,是否跟绝对自由相悖呢,到那时候你的口号岂不是笑话?”
“其二,假设你解决了生产问题,之后的劳作成果分配你又很难解决,你说现在一开始就搞人人平等吧,力气大的人自然不会愿意,可若是不绝对平均,你的口号又成了虚幻泡沫,最后的结局会怎么样呢?”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难题,这种生产模式直接挑战当今的占有制度,乾国朝廷不会放任不管,抽出空扇你百炼宗一巴掌也是顺手的事,因为你们这种模式太容易被击溃,压根就没有抵抗纪律军队的能力,说个不好听的,朝廷甚至都不用对你们喊打喊杀,直接封锁你们的对外经济往来,匠师们造出的东西卖不出去,你们就会面临着生存威胁,仅靠百炼宗的内部小范围循环不可能满足自治的运转,又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陆长缨不情不愿地承认:
“你说的对,要是想维持运转,没有严密的组织根本行不通,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赵继歌丢下船桨开始鼓掌:
“对嘛,嘴上空喊要自由、要平等、反剥削、反权威,行动上还是自觉拥抱权威,因为一旦涉及到行动问题,没有权威什么都干不成,你不得不去依靠它们,甚至于,你若是没有权威,就连百炼宗自治都无法组织起来。”
“当然,你也可以在嘴上不承认这一切,嘴硬嘛,理解。”
陆长缨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只是觉得船更颠簸了些:
“那要怎么办?”
赵继歌叉起腰:
“其实,就像我说的那样,你最大的问题,是为了反对剥削制度,走向了追求绝对个人自由的极端,为此否定一切权威,甚至将此视作平等的形式,不理解现实对这些东西的制约性。”
“在你看来自由是水上浮萍,可在我看来自由是历史的产物,受到生产发展的制约,在当今天下,只有压迫阶级拥有自由,自由是他们的特权,贫苦百姓谈不上什么自由,或者说,贫苦百姓的自由就是‘自由的被剥削’直到‘自由的被死亡’。”
“因此,想要真正的自由,绝不是简单的主张立马废除等级、废除权威、废除剥削,这只是急躁的狂想,而是要依靠权威的另一种形式,来改变当今天下,只有经历长期的斗争,消灭了私人占有劳动资源制度,消灭了阶级与阶级矛盾,到这时候自然就没有等级压迫,权威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性,如此方能获得人的全面解放,个人自由也将随着全体自由而实现。”
“否则如沙粒一般的个人自由,只能停留在不彻底的局部改良上,随后被当今世道一击就碎……”
面对卖关子,陆长缨十分好奇:
“你所谓的‘长期斗争’,是指什么?”
赵继歌毫不迟疑:“我刚刚说过的啊,跟那云州的赵继歌一样造反,用革命权威去获得我们想要的东西!”
“什么!”得到答案,陆长缨被唬的目瞪口呆,不受控制地站起身。
此外,由于赵继歌没有控船,再加上陆长缨起身太猛,忘了限制自身力量……
船,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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