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挟着蔷薇香气拂过荣国府,薛宝钗独坐在蘅芜苑的窗下,手中针线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竟是难得地走了神。前日清虚观打醮的喧嚣犹在耳畔,张道士那句“倒像和宝二爷是一对儿”的谑语,像根细针扎在心口,让她这几日总觉闷闷的。
“姑娘,老太太那边传饭了。”莺儿轻手轻脚地进来,见宝钗对着窗外出神,不由多看了两眼。自家姑娘素来端庄持重,这几日却似有什么心事,连晨起梳妆时都时常凝眉。
宝钗回神,将手中的绣绷放下:“这就去。”起身时,裙裾拂过案几,带落了一方诗笺。莺儿弯腰拾起,瞥见上头墨迹未干的半阙词:“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她心头一跳,忙将诗笺收进袖中。
荣禧堂内早已笑语喧阗。王熙凤正拉着黛玉的手说笑:“昨儿个宝兄弟给你赔不是,两个人在那儿对站着,一个‘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扣了环了!”满屋子人都笑起来,唯有宝钗脚步微滞,在门槛外顿了顿。
贾母看见她,招手道:“宝丫头来了,快坐我身边来。”又向众人笑道:“咱们家这些姑娘里,就数宝丫头最是大度懂礼的。”这话原是常说的,今日听来却别有一番滋味。宝钗垂眸微笑,在贾母右下首坐了,正对着黛玉绯红的侧脸。
宝玉挨着黛玉坐,这会儿正悄悄扯她的袖子:“好妹妹,昨儿是我不对,你别恼了。”黛玉甩开手,眼角却含着笑。这般情态落在宝钗眼里,像细沙磨着眼睫。她伸手去端茶盏,指尖有些发凉。
“宝姐姐今日这衣裳好看,”探春忽然笑道,“这雨过天晴的颜色,衬得姐姐越发雍容了。”宝钗今日穿的正是那日清虚观打醮时的新衣,当时张道士便是瞧见这身衣裳,才说出那番话来。
王熙凤眼波一转,接话道:“可不是?那日张真人还说宝兄弟和宝丫头站在一处,真真一对...”她故意顿住,拿帕子掩着嘴笑。满室寂静一瞬,贾母咳嗽一声:“这道士老糊涂了,胡说什么金玉良缘的话。”
宝钗端着茶盏的手稳稳定住,嘴角弧度分毫未变:“老太太说的是,出家人不打诳语,张真人怕是修行还不到家。”这话说得轻巧,心里却泛起涩意。那日母亲薛姨妈特意让她戴上金锁,原是指望在清虚观那样的场合,坐实“金玉”之说。谁知半路杀出个史湘云的金麒麟...
“说起金玉,”王夫人忽然开口,“云丫头那金麒麟倒巧,和宝玉的那个正是一对。”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漾开层层涟漪。宝钗垂眸看着茶汤里浮沉的叶片,想起那日湘云举着金麒麟让宝玉瞧的模样,心里那根针又往深处扎了扎。
贾母笑道:“孩子们年纪都小,说什么金啊玉的。宝玉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且等两年再说。”这话轻飘飘的,却将薛家多年经营的“金玉良缘”说得无足轻重。宝钗觉得脸上有些热,忙借喝茶掩过去。
偏这时宝玉转头问她:“宝姐姐,那日清虚观可热?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也体丰怯热。”这话一出,满室皆静。宝钗猛地抬头,正对上宝玉毫无心机的笑脸。他哪里知道,“杨妃”二字对闺阁女儿是怎样的轻侮?
宝钗攥紧了帕子,指尖掐进掌心。杨贵妃是什么人?马嵬坡下葬红颜的祸水,与安禄山传出秽闻的艳妃,先嫁儿子后嫁父亲的乱伦之人...宝玉这话,分明是暗讽她如杨妃般体态丰腴,更影射她待选入宫之事落了空!
她胸中气血翻涌,几乎要维持不住笑容。却见黛玉抿嘴一笑,低声对宝玉道:“你又胡比什么?宝姐姐岂是那等人物?”这话听着解围,实则坐实了比喻。宝钗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喉头,吐不出咽不下。
好容易熬到宴散,宝钗推说暑气头晕,早早回了蘅芜苑。一进房门,脸上的笑便垮下来。莺儿端来冰镇的酸梅汤,她接过来重重搁在桌上:“下去吧,让我静静。”
独自坐在镜前,镜中人面若银盆,眼同水杏,确是丰腴雍容之相。宝钗忽然想起入宫待选那年,嬷嬷私下说她“太过富态,恐非圣上所喜”。如今“体丰怯热”四个字又从宝玉口中说出,带着天真的残忍。
窗外忽然传来小丫头的嬉笑声。宝钗心烦意乱,推开窗想呵斥,却见是黛玉房里的雪雁和几个小丫鬟在追蝴蝶。那蝴蝶金翅翠须,正停在湘云昨日忘在这儿的金麒麟上——那金麒麟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刺得人眼睛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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