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口中喷涌而出的鲜血,如同炸开的红莲,瞬间染红了手中那卷承载着灭顶之灾的羊皮卷,也溅落在他苍白的脸颊和胸前的貂裘上。那刺目的红,在乃蛮部春日午后的阳光下,显得如此妖异而绝望。他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沉重的撞击声让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狠狠一缩!
惊呼声撕心裂肺!金牧离得最近,一个箭步冲上去,险险托住了顾远倒下的身躯,避免他重重砸在地上。墨罕、乞答孙乙涵如同两座铁塔般围拢过来,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与无措。田泽生反应最快,几乎是随着顾远喷血的瞬间就扑到了他身边,手指如电般搭上了他的腕脉。
毡包内,萨日娜和古日连明闻声冲了出来。萨日娜看到儿子口吐鲜血、面如金纸地倒在金牧怀里,眼前一黑,几乎也要晕厥过去,被古日连明死死扶住。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扑到顾远身边,颤抖的手想去抚摸儿子的脸,却又怕碰碎了他。
“让开!都让开!别围着!”田泽生厉声喝道,他素来温和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凝重与急迫。他迅速扒开顾远胸前的衣襟,露出精壮的胸膛,只见那肌肤下,心脏的位置正以一种极其剧烈、不规律的幅度疯狂搏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膛而出!
“针!”田泽生低吼。早有准备的助手立刻递上针囊。田泽生眼神专注如鹰,捻起几根细如牛毫的长针,出手如风,精准无比地刺入顾远胸前的膻中、巨阙、内关等几处要穴!手法之快,认穴之准,令人叹为观止。
古日连明也看到了金牧手中那卷被儿子鲜血浸透的羊皮卷。他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和眩晕,一把抓了过来。当那染血的、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滑哥、万骑突袭、营寨尽毁、拔汗那殉主、春杏殉情、王妃与赫公子失踪、左耀银兰重伤、图纸尽焚、十死六七……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畜生!滑哥!耶律辖底!你们这群该下地狱的畜生!”古日连明须发皆张,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巨大的铁拳捏得咯咯作响,恨不得立刻冲回辽东,将那些仇敌撕成碎片!但他更心疼儿子!看着儿子那毫无生气的脸,感受着妻子撕心裂肺的哭泣,他明白,儿子此刻承受的,是比他这个做父亲的更深、更痛百倍的剜心之痛!这孩子,骨子里像极了他娘,刚烈重情!这滔天的噩耗,足以摧毁任何铁打的神经!
毡包内外,一片死寂。只有田泽生捻针的细微声响和萨日娜压抑不住的啜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顾远身上,充满了恐惧与期盼。顾??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紧紧抱着爷爷的腿,小脸惨白,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乌尔托娅远远地看着,心也揪成了一团,双手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时间在沉重的寂静中一点点流逝。终于,在田泽生持续不断的针灸刺激下,顾远胸膛那狂乱的心跳渐渐平复了一些,虽然依旧急促,却不再那么骇人。他紧蹙的眉头微微动了动,浓密的睫毛颤抖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经深邃如寒潭、或带着慵懒邪气、或充满溺爱柔情的眼睛,此刻却是一片空洞的迷离。灵魂被抽离了躯壳,只剩下茫然和死寂。他失焦的目光没有看向任何人,只是茫然地对着毡包的穹顶。
“远儿!我的儿啊!你怎么样?别吓娘啊!”萨日娜看到儿子睁眼,立刻扑上去,紧紧抓住他的手,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
顾远似乎没有听见母亲的呼唤。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清洛……赫儿……” 这两个名字,如同最锋利的钩子,将他刚刚从昏迷边缘拉回的意识,瞬间拖入了更深的绝望深渊。
银兰重伤……左耀濒死……拔汗那殉主……春杏殉情……图纸尽焚……部族伤亡惨重……
而清洛和他最乖巧、最依恋母亲的次子赫儿……失踪!死不见尸!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万一……万一滑哥的人抓到了清洛……她那样美丽的汉人女子,落到那群禽兽手中……会遭受怎样非人的折磨?赫儿……他那么小……会不会……
“噗!”又是一小口鲜血不受控制地从顾远嘴角溢出,染红了萨日娜的手。他猛地闭上眼睛,巨大的痛苦让他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如同离水的鱼。泪水,滚烫的、无声的泪水,终于冲破了他强撑的堤坝,从他紧闭的眼角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混入胸前的血污之中。
后悔!无边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后悔为什么要在离开前和她吵架!后悔为什么要用那么冰冷伤人的话刺伤她!后悔为什么没有多给她一些耐心和温柔!后悔为什么没有察觉到她在这个陌生环境里的惶恐和不安!
她难产生下寤儿,九死一生!又拼着性命为他诞下赫儿和宁儿这对龙凤胎!从石洲到辽东,从锦衣玉食的乔家二小姐,到格格不入的异族王妃,她承受了多少委屈、多少孤独?而自己……给了她什么?除了物质,吝啬得连一句真正的理解、一个温暖的拥抱都那么少!自己所谓的“保护”,在真正的灾难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她啊……”顾远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自责。这低语,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萨日娜心如刀绞,紧紧抱着儿子,泣不成声:“儿啊……别这样……别这样……你的清洛吉人自有天相……赫儿也会没事的……” 她想安慰,却发现自己能说的话是那么苍白无力。
古日连明红着眼眶,死死拉住想要继续安慰的妻子,对她缓缓摇了摇头。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此刻任何安慰都是徒劳的,那锥心刺骨的痛,只能靠他自己硬生生扛过去!说多了,反而是在他血淋淋的伤口上撒盐。他示意田泽生继续救治,自己则如同沉默的山岳,守在旁边,用眼神传递着无言的支撑。
田泽生面色凝重,一边继续用银针稳定顾远的心脉,一边沉声道:“族长急火攻心,怒火焚灼脏腑,导致气血逆乱,喷涌而出。我已施针稳住心脉,暂无性命之忧。但……”他顿了顿,语气极其严肃,“此乃心伤!非药石可速愈!必须静心调养,万不可再动肝火,否则心脉受损,恐成痼疾,折损寿元!我会开一副疏肝理气、宁心安神的方子,辅以针灸,但关键……还在族长自身!”
顾远紧闭的双眼,睫毛剧烈地颤抖着。田泽生的话,如同冰冷的雪水,浇在他熊熊燃烧的怒火和绝望之上。
心脉受损?折损寿元?
不!
他不能倒下!
绝不能!
部族刚刚遭受灭顶之灾!族人死伤枕籍,家园化为焦土!墨罕的阿箬失去了丈夫最得力的护卫兄弟拔汗那,如同失去了亲人!晁豪、赤枭、铁狼、铁鹰这些兄弟,哪一个不是浴血奋战,哪一个不是失去了并肩作战的袍泽?银兰重伤,左耀濒死!金蛇堂、银蛇堂、落英派、流沙派……多少忠诚的部属魂断辽东!他们的家人,此刻正沉浸在怎样的悲痛之中?
自己失去了爱妻和儿子,难道族人们不是和自己一样惨痛吗?甚至更甚!他们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一切!他们此刻,正如同惊弓之鸟,在废墟中等待着他的指引!等待着他这个族长,带领他们走出绝望的深渊!
还有父母!他们刚刚团聚,饱经风霜,再也承受不起失去儿子的打击!还有寤儿和宁儿!他们还那么小!需要父亲的庇护!
而耶律阿保机那个豺狼!他此刻想必正冷眼旁观,计算着得失!滑哥、辖底那些仇敌,正躲在暗处狞笑!乃蛮部这里,看似平静,但刚刚经历一场血腥清洗,人心未定!他若倒下,立刻就是墙倒众人推!父母怎么办?儿女怎么办?那些追随他、信任他、为他流尽鲜血的族人怎么办?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意志,如同从地狱深处涌出的寒流,强行压下了心头的剧痛和翻涌的血气。复仇!生存!责任!这些远比悲伤更沉重、更冰冷的东西,瞬间攫住了他濒临破碎的灵魂!
顾远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不再迷离空洞,而是变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封的寒潭!所有的痛苦、悔恨、脆弱都被强行冻结在潭底深处,只剩下一种近乎非人的、令人心悸的冷静与决绝!那目光扫过围在身边的众人,如同实质的冰锥,让所有人心头一凛,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扶我……起来。”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命令。
金牧和墨罕立刻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起来,让他靠坐在厚厚的皮褥上。萨日娜还想说什么,被古日连明用眼神严厉制止。他看到了儿子眼中那强行凝聚起来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意志。
顾远深吸一口气,胸腔的剧痛让他眉头紧锁,但他强行忍住了。他看向田泽生,声音冰冷:“泽生,开药。我要最快好过来,能握刀,能调真气。”
“族长,您的身体……”田泽生面露难色。
“开药!”顾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的暴戾,随即又强行压下,“放心,死不了。我知道轻重。”
田泽生叹了口气,知道劝不住,迅速写下药方,命人立刻去熬制。
顾远的目光转向金牧、墨罕、何佳俊、乞答孙乙涵:“你们都过来。”
几人立刻围拢到他面前。
“墨罕。”顾远的声音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你,立刻带领这里所有的赤磷卫,以及金蛇堂精锐,星夜兼程,赶回辽东!一刻不许耽搁!”
墨罕单膝跪地,沉声道:“是!少主!”
“回去之后,你们的任务有三!”顾远语速极快,条理却异常分明,仿佛那剧痛和悲伤从未存在过:
金牧!金先生,你们二人随墨罕一同回去!金牧,你负责统领全局!金先生,你负责人员物资清点与统筹!抵达后,立刻组织所有幸存族人,放弃辽东营寨废墟,向‘月亮湖’方向迁徙!那里是我们曾经的备用营地,易守难攻,你知道该怎么做,按照我们当初设计的方案,立刻构筑防御工事!“
而后清点所有损失!安置伤员!收敛阵亡兄弟的遗体!安抚族人!告诉他们,我顾远没死!很快会回去!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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