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春末,本该是万物勃发、生机盎然的时节。然而,在部族那日益繁荣的营寨中,一股无形的阴霾却悄然笼罩了主家的毡包。
顾攸宁病了。
这病来得凶猛而诡异。前一日还在咿咿呀呀学着哥哥的样子,挥舞着小手去抓春杏缝制的布偶,粉嫩的小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隔天清晨,春杏便惊慌失措地发现,小丫头浑身滚烫,呼吸急促,小脸烧得通红,往日里乌溜溜的大眼睛也失去了神采,只剩下痛苦的迷蒙。喂进去的奶水很快就被吐了出来,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厚厚的皮裘里,不时发出微弱的、如同小猫般的呜咽。
乔清洛的心瞬间揪紧了。她立刻派人去请神医田泽生。然而,得到的回复却如冷水浇头——田泽生不在营地!就在几日前,乃蛮部传来急报,顾远的母亲因天气反复感染了严重的风寒,缠绵病榻;而他的父亲,那位健壮的铁匠,似乎也因此引发了早年落下的旧疾,情况颇为不妙。顾远心急如焚,深知父母年迈体弱,这鬼天气像变脸一样,苦寒酸涩,拖延不得。他立刻上书陈明耶律阿保机和耶律德光,并派遣自己最信任的墨罕,率领一队精锐的赤磷卫,星夜兼程护送田泽生赶往乃蛮部,为父母诊治。
“田先生走了…墨罕叔也走了…”乔清洛抱着滚烫的女儿,只觉得浑身冰凉。她尝试用田泽生留下的方子和温热的药汤为顾攸宁降温,效果却微乎其微。小丫头的体温时高时低,精神萎靡,连哭闹的力气都似乎耗尽了。乔清洛又找来营地中其他略通医术的族人,但面对这来势汹汹、症状奇特的病症,他们也都束手无策,只能摇头叹息。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乔清洛的心脏,越收越紧。宁儿是她在这个冰冷异乡为数不多的温暖慰藉,是顾远除了长子之外唯一倾注了明显宠爱的孩子。如果宁儿有个三长两短…她不敢想下去。毡包里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气息和女儿微弱的呻吟,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金牧匆匆赶来探望。看到顾攸宁的状况和乔清洛憔悴绝望的面容,他也吃了一惊。听完情况,金牧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族长!田先生虽去了乃蛮部,但姑姑姑父不就在那里吗?我们何不…亲自去一趟乃蛮部?”
顾远正焦躁地在毡包内踱步,闻言猛地停下:“亲自去?”
“正是!”金牧思路清晰,“一来,姑姑姑父病重,您身为人子,理当前往探望照料,此乃孝道。二来,田先生此刻就在乃蛮部,正好可以请他给宁儿诊治!三来…”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感慨,“自当年羽陵部遭难,我们与姑姑姑父失散,都以为他们早已不在人世…这将近二十年杳无音信,如今好不容易得知下落,骨肉至亲,正该趁此机会团聚!天气转暖,路途虽远些,但并非不可行。带上家眷,正好也让姑姑姑父看看孙子孙女!”
金牧的话,如同一道亮光劈开了顾远心头的阴霾!是啊!这简直是一举三得的妙计!既能尽孝,又能救女,还能与失散多年的父母团聚!他连日来的焦灼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立刻拍板:“好!就这么办!金牧,你立刻安排!我们轻车简从,尽快出发!”
金牧领命,立刻着手准备。顾远则转身走向乔清洛,看着她怀中气息微弱的女儿,眼中满是疼惜与急迫:“清洛,收拾一下,我们带宁儿去乃蛮部!泽生在那里,定能治好她!也正好让你见见爹娘。”
乔清洛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泪痕未干。她看着顾远,眼神复杂。去乃蛮部?带着病重的女儿,长途跋涉几百里?她的心本能地抗拒着。连日来的担忧、恐惧、疲惫,加上对草原长途的天然畏惧,让她此刻只想缩在这个相对熟悉的毡包里。更让她心痛的是,顾远的话语里,似乎只有“宁儿”和“爹娘”。她怀里的顾明赫,因为妹妹生病,毡包内气氛压抑,加上可能也有些轻微的不适,正蔫蔫地靠在她怀里,小脸也没什么精神。可顾远,从进门到现在,除了最初扫了一眼,目光就再也没有落到过赫儿身上!他甚至没有问一句赫儿怎么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愤怒和自怜瞬间冲垮了乔清洛本就脆弱的神经。她抱着顾攸宁,下意识地将顾明赫也搂得更紧,仿佛两个孩子是她仅存的依靠。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怨怼:
“我不去…我难受…浑身都不舒服…宁儿病得这么重,怎么能经得起颠簸?田先生…田先生就不能快马加鞭回来吗?或者…或者你抱着宁儿快马去找他啊!何必…何必非要我们母女跟着长途跋涉受罪?”
她顿了顿,看着顾远瞬间沉下来的脸色,积压了数月的痛苦终于爆发,声音带着尖锐的控诉:“还有赫儿!他这几天也不舒服,蔫蔫的,你问过一句吗?你眼里就只有你的寤儿!就只有宁儿!我们娘俩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是…是这营地里豢养的…营妓吗?!”
“营妓”二字如同惊雷,在顾远耳边炸响!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乔清洛,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绝望和怨恨。连日来的压力——女儿的重病、父母的安危、部族暗流涌动的监视、以及对乔清洛持续低落情绪积累的疲惫和隐隐厌烦——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乔清洛!”顾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种被深深刺伤的冰冷,“你胡说什么?!宁儿病成这样,我心急如焚想办法!爹娘病重,我身为人子岂能不去?!我让你同去,是想让你也安心,也让爹娘看看你!看看孙子孙女!你…你竟说出如此狗屁不通的诛心之言?!”
他看着她紧紧搂着顾明赫,仿佛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的样子,心中更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失望。他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在这样十万火急的时刻,还在斤斤计较、耍小性子!石洲那个识大体、顾大局的“女诸葛”去哪儿了?怎么变得如此狭隘、如此…令人心累!
“好!好!你难受!你不舒服!你就在这儿好好养着!歇着!”顾远赌气般地厉声道,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一种被拒绝后的冰冷疏离,“我带着宁儿和寤儿去!金牧,我们走!”他不再看乔清洛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消耗他仅存的耐心。他小心翼翼地、近乎粗暴地从乔清洛怀里抱过昏睡的顾攸宁,用厚厚的皮裘裹紧。
“爹爹!我也要去!”一直在旁边紧张看着的顾??立刻跑了过来,小脸上非但没有对妹妹病重的担忧和父母争吵的害怕,反而充满了对远行的兴奋和新奇,“我要去看阿爷阿奶!我骑马去!玉龙可厉害了!”他挥舞着小拳头,眼神亮晶晶的。
看着儿子那充满活力、毫无阴霾的小脸,顾远心中的怒火和烦躁奇迹般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溺爱的柔软。这才是他的儿子!他的希望!他需要的是这样的陪伴和力量,而不是无休止的眼泪和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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