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八年的腊月,风刀子刮在脸上,带着塞北特有的、能钻进骨缝的寒意。石洲王府后园僻静的演武场,积雪被踩实,冻得如同坚硬的盐碱地。顾远只着一身单薄的玄色劲装,立在寒风中,身姿挺拔如松,周身不见丝毫瑟缩,只有蒸腾的白气随着悠长的呼吸缓缓溢出。他身前,刚过三岁半的顾寤,小脸冻得通红,却依旧绷得紧紧的,努力模仿着父亲的动作,扎着一个歪歪扭扭却极其认真的马步,小拳头攥得死紧,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专注。
顾远看着儿子,心中那团名为骄傲的火,烧得比演武场角落的炭盆还要旺。这几日的武学启蒙,顾寤展现出的天赋,已不能用“聪慧”来形容,简直是妖孽!那引气法门,寻常孩童懵懂数年也未必能抓住一丝气感,顾寤不过几日,竟能在掌心感受到自己渡来的那一缕微弱真气!顾远每每想起儿子那惊奇地喊着“热热的!像小虫子爬!”的模样,心尖都像被羽毛搔过,又酥又痒。
“爹爹!好了吗?”顾寤憋着小脸,奶声奶气地问,小身子已经开始微微摇晃。
顾远回过神,眼中笑意更浓:“好,寤儿真棒!比爹爹当年强多了!歇会儿。”他上前,一把将儿子抱起来,用自己温热的大手包裹住儿子冰凉的小手揉搓着。顾寤咯咯笑着,把头埋进父亲宽阔的胸膛里蹭了蹭。
就在这时,演武场旁马厩方向,传来几声清脆的马嘶。顾远循声望去,只见马夫正牵着一匹通体浅红、毛色油亮如缎的小马驹在空地上溜达。那小马驹骨架匀称,四蹄修长,眼神灵动中带着一丝未驯的野性,正是顾远前些日子刚得的一匹上好幼驹,是准备日后给儿子打基础的良种。
一个念头,如同火星落入干草堆,瞬间在顾远心头燃起!
他抱着顾寤走过去,指着那匹小马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试探:“寤儿,看那小马,漂亮吗?”
顾寤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黑亮的眼睛瞬间放光:“漂亮!红红的!像……像火!”
“想不想……骑一下?”顾远的声音带着蛊惑。他太懂这种感觉了,那是流淌在草原男儿血液里的、对骏马天生的征服欲!他五岁那年,第一次看到父亲马厩里那匹桀骜不驯的黑色小宝马时,也是这般眼神!
顾寤的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想!爹爹!寤儿想骑!”
顾远心中那团火“轰”地一下烧得更旺!他放下儿子,走过去对马夫低语几句。马夫有些迟疑地看了看顾寤小小的身板,又看了看那匹虽然年幼却已显露出不凡气质的马驹,最终还是解下缰绳,递给了顾远。
顾远牵过小马驹。这匹浅红色的幼驹显然对陌生环境和小人儿有些警惕,不安地打着响鼻,蹄子轻轻刨着冻硬的地面。顾远先安抚地拍了拍它的脖颈,然后蹲下身,对着儿子,声音沉稳而清晰:“寤儿,看爹爹。上马,要这样……”他动作极其缓慢地演示着:左手抓住鬃毛根部稳住身体,左脚踏入马镫,虽然这小马驹的马鞍马镫都是特制的极小号,右腿发力,腰身一拧,轻盈地翻身上马!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沙场宿将特有的力量感。顾寤看得小嘴微张,眼睛一眨不眨。
“来,寤儿,试试。”顾远扶着儿子小小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引导他抓住鬃毛,踩上马镫。小马驹感受到背上的重量,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一下。
顾寤深吸一口气,小脸绷紧,学着父亲的样子,左臂用力,小短腿猛地一蹬!然而,力量终究太小,动作也生涩,整个人歪歪扭扭地向上蹿了一下,重心不稳,“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冻硬的地面上!
“寤儿!”顾远心头一紧,下意识就要冲过去抱起儿子。
然而,预想中的嚎啕大哭并未响起。只见顾寤飞快地自己爬了起来,小脸沾着雪沫,蹭破了一点皮,渗着血丝。他看也没看自己,只是倔强地仰着小脸,乌黑的眼瞳死死盯着那匹小马驹,里面没有泪花,只有一种被激怒的、近乎凶狠的光芒!那眼神,像极了草原上被挑衅的幼狼!
“再来!”小家伙的声音带着一股狠劲,不用顾远扶,自己就扒着马鞍又要往上爬。
顾远看着儿子眼中那熟悉到骨子里的凶性与烈性,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擂了一下!这眼神……这倔强……简直是自己幼时的翻版!当年在羽陵部草场,自己看中父亲马厩里那匹最烈的黑色小马驹,第一次尝试也被狠狠摔下来,也是这般一声不吭,爬起来就再上!母亲拦住了担忧的父亲,只说了一句:“让他试!我羽陵部的雄鹰,岂能畏惧摔打!”五岁的自己,最终驯服了那匹烈马,被外公金族长赞为“羽陵雏鹰”,那匹马也成了他少年时最忠诚的伙伴……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顾远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儿子又一次笨拙却无比坚决地试图上马,又一次被小马驹不安的晃动甩了下来。这一次摔得更重,小家伙在地上滚了两滚才停住。
“大人!”旁边的马夫吓得脸都白了。
顾远却猛地一抬手,阻止了马夫上前。他死死盯着地上的儿子,又看向那匹浅红色的马驹。那马驹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小不点身上那股不服输的狠劲,竟不再那么焦躁,反而带着一丝好奇和审视,低头看着再次爬起的顾寤。
顾寤的小手擦破了,膝盖处的棉裤也磨破了,露出渗血的皮肉。他疼得小脸皱成一团,却硬是咬着下唇没吭一声。他再次走到马驹身边,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去爬,而是伸出小手,学着父亲的样子,轻轻抚摸着小马驹温热的脖颈,小嘴里还念念有词:“乖……不怕……寤儿骑……乖……”
小马驹似乎被这笨拙的安抚弄得有些困惑,打了个响鼻,甩了甩头。
顾寤抓住机会,再次发力!这一次,他动作协调了些,加上小马驹没有剧烈反抗,竟被他歪歪扭扭地爬上了马背!虽然坐得摇摇晃晃,小半个身子还挂在马鞍外,但他终究是上去了!
“爹爹!我上去了!”顾寤惊喜地喊了一声,小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顾远的心提到嗓子眼,紧张地靠近:“好!寤儿真棒!抓紧鬃毛!腿夹紧!坐稳!”
顾寤兴奋地点头,小手死死抓住鬃毛,两条小短腿用力夹着马腹,学着父亲骑马的样子,嘴里发出“驾!驾!”的稚嫩呼喝,还用小手不轻不重地拍打着马脖子。
然而,他胯下这匹,终究是流淌着战马血的公幼崽,骨子里带着傲气与烈性!顾寤那几下拍打,对温顺的母马或许无妨,但对这匹小公马驹而言,却像是一种冒犯!
小马驹猛地一甩头,发出一声不满的嘶鸣,前蹄骤然扬起!顾寤猝不及防,“啊”地一声惊叫,小小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再次被狠狠抛飞出去,重重摔在数步外的雪地上!这一次摔得极重,他甚至在地上蜷缩了一下,才挣扎着爬起,小脸煞白,嘴角都磕破了,渗出血丝。
“寤儿!”顾远目眦欲裂,再也忍不住,就要冲过去。
“别过来!”顾寤却猛地抬起头,冲着父亲嘶声喊道!那声音稚嫩,却带着一种近乎狂暴的愤怒和决绝!他小小的身体因为疼痛和愤怒剧烈颤抖着,乌黑的眼睛却转头死死盯着隔壁马槽那匹昂着头、仿佛在嘲笑他的浅红色马驹,里面的凶光几乎要喷薄而出!他嫌它慢?它竟敢把他摔下来?!
他不再看父亲,也不再看自己身上的伤,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一瘸一拐地、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狠劲,径直朝着马厩另一个方向走去!
顾远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去,心头猛地一沉!那是单独隔开的一个小隔间,里面拴着一匹比刚才那匹浅红马驹更显神骏的小公马!它体型稍大,骨架更开,毛色是更深沉、更纯粹的赤红,如同燃烧的火焰。它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天生的桀骜不驯,此刻正烦躁地刨着地面,打着响鼻,仿佛对刚才的闹剧不屑一顾。这正是顾远最看重的一匹汗血宝马嫡系后代,性子暴烈,连经验丰富的马夫都轻易不敢靠近,自己是准备等它再大些,由自己亲自调教,未来作为自己或顾寤成年后的坐骑!
“不!寤儿!回来!”顾远失声喊道,声音都变了调!这匹马太烈了!他才三岁半!刚才那匹温顺些的都把他摔得够呛,这匹……会要了他的命!
可顾寤仿佛没听见。他走到那赤红马驹的隔栏前,仰着小脸,毫不畏惧地迎上那匹马驹睥睨而暴躁的眼神。他伸出沾着泥雪和血迹的小手,竟一把抓住了隔栏上垂下的一缕赤红鬃毛!
“我要骑它!”顾寤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凶狠和渴望,他指着那匹赤红烈马,回头对父亲喊道,“它快!它壮!它才是好马!那个是劣马!”
顾远如遭雷击!看着儿子眼中那熊熊燃烧的、与自己幼时如出一辙的征服欲,听着那句“它才是好马!那个是劣马!”,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站在父亲马厩外,指着那匹最烈的黑马,对担忧的母亲说:“娘,它才是我的马!”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骄傲、恐惧、血脉共鸣的激流瞬间冲垮了顾远所有的理智!他太懂这种眼神了!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属于草原雄鹰的骄傲与野性!磨灭它?那等于折断雏鹰的翅膀!
“好!”顾远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斩钉截铁!他猛地推开隔栏门,走了进去。那赤红马驹见有人闯入它的领地,立刻暴躁地扬起前蹄,发出威胁的嘶鸣,碗口大的蹄子带着风声朝顾远蹬踏过来!
“畜生!”顾远眼神一厉,闪电般出手!没有动用内力,纯粹依靠强悍的肉体力量和精妙的擒拿手法,一手精准地扣住马驹扬起的蹄腕,另一手如同铁钳般按向它的脖颈大筋!那马驹吃痛,嘶鸣一声,挣扎的力道顿时弱了几分。顾远趁机迅速给它套上笼头,勒紧缰绳,将其死死控住。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显示出顾远在马上功夫的惊人造诣。
“寤儿!”顾远死死控住不断挣扎、暴躁嘶鸣的赤红马驹,扭头看向隔栏外的儿子,眼神如同燃烧的炭火,“过来!骑它!”
马夫已经吓得瘫软在地。
顾寤看着那匹挣扎咆哮、如同火焰凶兽般的赤红烈马,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更炽热的兴奋和挑战!他毫不犹豫地迈着小短腿,跨过隔栏,走到父亲身边。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演武场仿佛变成了一个微缩的、残酷的战场。
顾远死死控住缰绳,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马驹狂暴的挣扎,每一次马驹剧烈的甩动、扬蹄、弓背跳跃,都让他手臂的肌肉贲张如铁!他不敢动用内力强行镇压,怕伤了马驹的筋骨,更怕影响儿子这最原始的征服过程。
顾寤一次次被掀翻!那匹赤红马驹的暴烈远超想象。它时而人立而起,将背上的小不点狠狠抛下;时而猛地急停转身,利用惯性将顾寤甩飞;时而疯狂地尥蹶子,后蹄带着风声擦过顾寤小小的身体!每一次摔落都沉闷而沉重,雪地上很快布满了小小的、挣扎爬起的痕迹。顾寤身上那件厚实的棉袄被撕扯得破烂不堪,小脸上、手上、胳膊上布满了擦伤、淤青,嘴角的血迹干了又流。有几次,马驹的后蹄几乎擦着他的头皮掠过,惊得顾远心脏骤停,差点就要不顾一切地动用内力将那畜生毙于掌下!
然而,顾寤每一次摔倒,都像打不倒的弹簧,以更快的速度爬起!他的眼神越来越亮,里面的凶狠和专注也达到了顶点!疼痛似乎彻底激发了他的凶性!他不再试图模仿父亲那些花哨的动作,而是如同野兽般,用最原始的方式去感知马匹的律动和发力点。摔下去,立刻抱住马腿!被甩开,就近抓住鬃毛!他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韧性和力量,如同觅食野狼般死死缠在暴怒的马驹身上!
汗水、雪水、血水混合在一起,浸透了他破碎的棉衣。他像一头在暴风雪中搏斗的幼狼,沉默而凶狠,眼中只有那匹不肯屈服的赤红烈马!
顾远的心,就在这惊心动魄的半个时辰里,被反复揉搓、撕扯、抛上云端又砸入深渊!每一次儿子险象环生,他都恨不得立刻终止这场疯狂的试炼。可每一次看到儿子眼中那不屈的光芒,看到他在失败中飞快汲取的经验,那动作肉眼可见地从笨拙变得协调,从生硬变得圆融……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自豪感便汹涌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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