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 他不由自主地前倾身子,手指按在冰凉的车窗上,指节因用力泛白,下颌线绷得像张紧的弓弦,连平日里总是带些慵懒的眼角都吊了起来。
刘仲甫原本正捻着胡须闭目养神,此刻猛地睁开眼,瞳孔骤然收缩。他往窗外探了探身,腰间的玉带硌在沙发扶手上,发出细微的碰撞声,那张素来平静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孩童般的茫然,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说出一个字。
陈旸早已忘了摆弄琴弦,手指悬在半空,眉头拧成个川字。他望着那些喷吐烟柱的高塔,喉结上下滚动,忽然抓住身旁侍从的胳膊,声音发颤:“那塔…… 是在烧什么?竟有这般声势?” 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连带着琴弦都被带得发出一声走调的嗡鸣。
视线尽头,城墙不再是夯土的褐黄,而是被一种青灰色的砖石包裹,砖块缝隙里嵌着细碎的银白,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最让他们心惊的是那些楼宇,竟有七八层高,不是木质的飞檐翘角,而是用铁架撑起的平顶,墙面上嵌着无数方块,夕阳照上去,反射出刺眼的光,像无数面小镜子在闪烁。
赵新兰侧头时,正撞见父亲紧抿的嘴角。她悄悄松了口气,指尖抚平裙摆上的褶皱,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 去年初见时,她何尝不是这般模样?只是此刻再看,那些冷硬的轮廓里,倒生出几分烟火气来。
铁轨在脚下延伸,像条乌黑的长蛇钻进那片城郭。远处的空地上,立着十几个黑黢黢的高塔,顶端喷着乳白或灰黑的烟柱,风一吹便散成游丝,缠绕在半空,竟比雁门关的烽火台还要稠密。有几座塔下传来隆隆声,间或夹杂着尖锐的哨音,穿透火车的轰鸣直钻入耳。
“这不是城池……” 赵受益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发紧。他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像是被这景象生生刻出来的,目光扫过那些横平竖直的街道时,忽然抬手揉了揉眉心,仿佛要驱散什么难以置信的幻觉。
刘仲甫终于找回了声音,却带着几分干涩:“陛下,那些房子…… 连飞檐都没有,如何挡风遮雨?” 他指着最高的那座楼,指尖微微颤抖,“这般高度,便是神仙也难立稳脚跟。” 素来梳理得整整齐齐的胡须,竟有几缕散乱下来。
陈旸的脸色比窗外的暮色还要苍白。他听见街道上铁轮碾过石板的脆响,夹杂着人们短促的呼喊,这些声音与他熟悉的丝竹管弦截然不同,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急促,让他下意识地按住了心口。
更让他们费解的是那些人影。男女老少都穿着短衫,不像农户的粗布,也不是士绅的绸缎,布料挺括,颜色却单调得很。有人推着铁制的架子车,上面堆着黑黢黢的石块(后来才知是煤),脚步匆匆;还有些孩童,背着方方正正的布包,沿着路边的白线行走,队列整齐得像军伍。
“这些房子…… 不怕塌吗?” 赵受益忽然问,喉结上下滚动,目光死死盯着那些嵌在墙里的铁架,仿佛要看出个窟窿来。他鬓角的银丝在灯光下格外显眼,平日里的从容被一种陌生的惶惑取代。
赵新兰在旁轻声道:“李星群说,这叫‘砖石裹骨’,墙里掺了铁筋,比夯土牢十倍。去年雁门关地震,大同府的房子竟没塌几间。” 她说着,眼角的笑意漫开来,带着几分笃定 —— 这是她亲眼见过的,无需置疑。
赵受益没接话,目光落在城门口的牌坊上。那牌坊不是木质的,而是整块青石雕琢,上面刻的不是龙凤,而是些奇奇怪怪的图案 —— 齿轮咬着链条,铁犁托着稻穗,还有个圆轮围着辐条,倒像水车,却又不是。他忽然嗤笑一声,笑意却没达眼底,反而让嘴角的纹路更显深刻。
刘仲甫的脸色越发凝重,他摸着袖中揣着的《论语》,指尖在封面上反复摩挲,仿佛那书页能给他些底气。“奇技…… 终究是奇技。” 他低声道,声音轻得像怕被谁听见,可微微颤抖的指尖却出卖了他的动摇。
火车渐渐减速,站台的轮廓清晰起来。那站台是用青灰色的大块石板铺成,边缘镶着铁条,几个穿着灰布短褂的人正推着铁制的小车搬运货物,动作麻利得像操练过的士兵。远处传来蒸汽的嘶鸣,另一列火车正喷着白雾进站,铁轮碾过铁轨,发出震耳的铿锵声。
赵受益缓缓坐回沙发,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扶手上的雕花,把那缠枝纹抠得越发模糊。他忽然抬眼看向赵新兰,眼底的迷茫像被风吹散的雾,渐渐聚成一丝锐利:“新兰,你说…… 这天下,当真要变了?”
赵新兰望着窗外掠过的路灯,灯光在她眸子里明明灭灭:“父皇,不是天下要变,是已经在变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落进平静的湖面,在众人心里荡开圈圈涟漪。
陈旸忽然低头调弦,指尖却几次滑错位置。他望着那些亮如白昼的街灯,忽然明白,有些声音,或许真的要被这铁与石的轰鸣取代了。刘仲甫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有惋惜,有困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松动。
赵受益没再说话,只是望着那片越来越近的青灰色城郭。暮色渐沉,更多的灯亮了起来,沿着街道连成线,织成网,像张巨大的、发光的蛛网,将这片土地牢牢罩住。他忽然觉得,那些喷吐着浓烟的高塔,倒像是些沉默的巨人,正冷冷地俯瞰着他们这些来自旧时代的访客 —— 而他紧攥的手心,早已沁出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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