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暮云合璧,将浩浩汤汤的海面染作一片流火的赤锦。
杨炯凭栏远眺,心绪如这晚潮般翻涌难平。此番自倭国回返,海上骤遇下击暴流,战船如风中败叶,竟偏航至这华亭港外,真真是世事无常。
正自踌躇,忽见海天相接处,一点墨影破浪而来,其速惊人,不多时已显轮廓,竟是一艘前所未见的巨舰。
那舰身庞然,线条流畅如游鱼,最奇异的乃是高耸的桅杆上张挂的风帆。非是寻常硬布硬篷,而是数幅巨大的三角形软帆,以纵横交错的缆索精密控驭,吃满了风,鼓胀如饱满的胸膛一般。
这帆形制,分明是他昔日交给陆萱的“现代软帆”草图。如今竟真成了劈波斩浪的实物,可见陆萱在江南颇有建树。
一声低沉的号角自那巨舰响起,浑厚悠长,压过涛声,震荡海天,它利落地与前方蒲家商船接舷。
不多时,一艘轻捷的快船自巨舰侧翼放出,如离弦之箭,分开粼粼波光,直射杨炯座舰。
快船迅即靠拢,舷侧绳梯抛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矫健攀援而上,虎步生风踏上甲板。
杨炯定睛看去,心头一热,紧走几步迎上:“良叔!您老怎在此处?”
来人正是摘星卫旧部水军老将温良臣,虽年逾六旬,腰板依旧挺直如松,古铜面庞刻满风霜,双目却炯炯如电,精神矍铄更胜壮年。
他一把攥住杨炯伸来的手,虎口满是老茧,力道沉雄,激动得胡须微颤:“少爷!”
作势便要躬身行礼。
杨炯哪肯受,双臂稳稳托住:“良叔,您这大礼,莫不是想让我挨我爹板子?”
语气半是玩笑,半是恳切。
温良臣眼中暖意与军人的刚硬交织,叹道:“礼不可废啊,少爷……”
杨炯不容分说,径直岔开话头:“良叔,我自倭国回程,海上遭了恶风,偏航至此。眼下长安风云叵测,我此行踪迹,实不便显露于人前。”
他侧身,目光扫过身后伤痕累累的战船与肃立的士卒,“您看……”
温良臣目光如电,瞬间了然,断然道:“少爷宽心!华亭北侧新建的洋山港,正由府里心腹督造。老朽即刻回港,知会少夫人,定将一切安排妥当,保少爷行踪滴水不漏!”
“如此,有劳良叔……”杨炯感激的话未说完,已被温良臣大手一挥截断。
“少爷休说这些!老朽这就去办!”言罢,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如猿猴般灵巧攀下绳梯,快船掉头,如飞而去,须臾便融于渐沉的暮色。
夜色如墨,沉沉泼向近海。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漆黑的海面上,几点幽微却稳定的灯火次第亮起,便是引航的洋山港舟船。
杨炯见此,当即下令战船跟随这些闪烁的灯火入港。
入得港口,除了温良臣亲自挑选的王府心腹,再无闲杂人等,四周寂静,只闻海浪轻拍石岸与鸥鸟偶尔的夜啼。
码头上,一切早已备妥。
温良臣指挥若定,士卒们井然有序地被引往隐秘营房安顿。杨炯则被请上一辆外表朴拙的青篷马车,车帘低垂,伪装成寻常南洋归来的货商掌柜。
车轮辘辘,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不疾不徐驶入华亭城。
马车并未刻意绕行僻巷,反而大大方方穿行于华灯初上的主街,市井喧嚣隔着车帘隐隐传来,愈发衬得车内人心思起伏。
马车最终驶入绿柳山庄侧门。
山庄内,灯火通明却人影稀少,显是早已得了吩咐。
锦堂春领着几位心腹女卫候在垂花门下,见杨炯下车,齐齐无声福了一福,眼神交汇间皆是了然。
锦堂春疾步上前低语:“少爷,少夫人已下令,您归来的消息密不外传。此刻,她正在书房相候。”
其余几位红颜远远望见,俱是抿唇一笑,识趣地随侍女们悄然退去,将这暌违已久的重逢时光,独留予那对名分早定却聚少离多的正头夫妻。
杨炯听了,心头猛地一跳,脚步不由得顿了顿。这即将面对的,是他明媒正娶、却独守空闺近两年的正妻,是他心之所系、又满怀愧疚的江南砥柱。激动如潮,忐忑亦如细浪暗涌,那沉甸甸的愧疚感,竟比面对千军万马时更令人心头发紧。
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心神。
行过园中小径,一阵清冽幽香随风拂来。偏头望去,只见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园圃之中,照得一片白牡丹莹然生光。
花影扶疏间,陆萱昔日那带着期盼的清音仿佛又在耳畔低回:“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一念至此,杨炯心中一动,不假思索便折身踏入花圃。月光下,他俯身探手,小心翼翼采摘那盛放的白牡丹。
“少爷!您……”紧随其后的多丽惊得低呼出声,看清杨炯所为,更是急得跺脚,“哎呀!那是少夫人最最心爱的‘景玉’啊!您……您怎的……”
“嘘——!”杨炯回头瞪了她一眼,手上动作却不停,挑选那开得最饱满的几株,很快摘得满怀。
随即寻了柔韧的草茎,借着月光,专注地将这捧白牡丹捆扎成一束,又细细调整了花枝的姿态,这才满意地舒了口气。
多丽在一旁瞧着,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心中暗自腹诽:我的好少爷,您拿少夫人心尖上的花儿去哄少夫人,普天之下怕也只有您能干出这等事来!这到底是赔罪呢,还是火上浇油?
她强忍着嘴角的抽动,引着怀抱花束的杨炯,穿过重重花影回廊,终至那灯火通明的书房门外。
书房窗纸透出温暖的光晕,一个纤秀挺拔的身影映在其上,似在伏案疾书。
杨炯深吸一口气,抬手,指节轻轻叩向门扉。
“当——”
叩门声未落,门扉竟应手而开。仿佛门内之人,早已静候多时,指尖一直悬在门闩之上。
门开处,陆萱静静立于灯辉之下。
她一身月白色素绫长衫,料子是顶级的姑苏软缎,乍看极素,细瞧却见衣襟、袖口处以同色银线密密绣着极精巧的缠枝牡丹暗纹,行走间光线流转,那银纹便若隐若现,如月下花影浮动,端的是低调处见尽奢华。
腰间松松束着一条素银丝绦,更衬得身姿如新柳般清雅又挺拔。一头青丝绾作简洁的倾髻,发间仅簪一把鸾鸟青玉篦。那青篦样式古拙,正是去年杨炯登门求亲时亲手所赠的信物。
陆萱今日显然是细细妆扮过,粉黛极淡,只薄施胭脂,点了樱唇,愈发显得眉目如画,气度沉静雍容,竟比那月下牡丹还多上几分华贵。
然而,那精心修饰的妆容之下,眼睑处淡淡的青影却挥之不去,下颌的线条也显出几分清减的伶仃。
她一手扶着门框,另一手垂在身侧,那广袖遮掩下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轻轻颤抖着。
灯影里,陆萱目光如静水深潭,落在杨炯脸上,那深潭之下,分明有激流奔涌又强行按捺,只余一点微澜在眸心深处倏忽闪过。
杨炯的目光在她明显清瘦了的面庞和单薄许多的肩线上停留,心头蓦地一刺,那名为心疼的酸涩几乎要冲口而出。他不愿这久别重逢被伤感沾染,念头急转,脸上已堆起惯有的风流笑意,将手中那束还带着夜露清辉的白牡丹往前一递,故意拖长了调子,学着戏文里的浪荡子模样:“
轻罗白篦景玉花,纤腰玉带舞天纱。
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
小姐~~!今夜天公真作美,清风送我见卿卿。
不知……可否入得闺房说话?”
他挤眉弄眼,油腔滑调,只盼逗她展颜。
然而,回应杨炯的,却是“砰”的一声巨响!
那两扇厚重的楠木门扉,竟被一股大力猛地合拢,劲风扑面,差点扫到杨炯高挺的鼻梁。
紧接着,陆萱那极力维持平稳、却仍透出丝丝缕缕羞恼的清冷声音,隔着门板沉沉砸了出来:
“哪来的登徒浪子?满口胡吣!多丽!你是木头桩子不成?还不快给我轰出去!”
杨炯抱着那束无辜的白牡丹,僵在当场,一脸的春风得意瞬间冻成了尴尬的冰坨。
一旁的多丽再也憋不住,慌忙用手死死捂住嘴,可那忍俊不禁的笑声还是从指缝里“噗嗤噗嗤”漏了出来,肩膀抖如筛糠。
“我……”杨炯茫然地转头,看向笑得花枝乱颤的多丽,颇有些委屈地问,“真像个登徒子?”
多丽赶紧放下手,努力板起脸,站得笔直。可她那双弯成了月牙儿的眼睛,和用力抿住却依旧不断上翘的嘴角,早已将答案写得明明白白。
杨炯顿感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想他堂堂长安探花郎,风流倜傥之名遍传帝京,何曾在脂粉阵前吃过这等闭门羹?
可眼前这扇门后,是他名正言顺的大娘子,是独力撑起江南半壁、让他又敬又爱又满怀亏欠的结发妻。
想到此,杨炯无奈地叹了口气,狠狠瞪了多丽一眼。
多丽何等伶俐,立刻会意,强忍着笑,福了一福,兔子般飞快地溜走了,将这片寂静的院落留给了门里门外的一双人。
夜风穿过庭院,轻轻拂过杨炯的面颊,卷动他怀中白牡丹柔软的花瓣轻微作响。书房内再无一丝声息,只余窗纸上那抹剪影,依旧定定地站着,仿佛一尊玉雕般沉静。
杨炯立在阶下,抱着那束“偷来”的牡丹,对着紧闭的门扉,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胸中那腔急于剖白的滚烫心意,被这扇冷硬的门撞得七零八落。
他盯着门板上细腻的木纹,仿佛能穿透过去,看到门后那张故作冷清、却不知是否也已飞红的芙蓉面。方才那声羞恼的“轰出去”犹在耳畔,可细品之下,与其说是真怒,不如说是被骤然表白的薄嗔和无措。
想明白了这些,杨炯吸了一口带着花香的夜气,重整旗鼓,决心再战。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门内拖长了调子,换了个更无赖也更亲昵的腔调:“娘子——!我的好娘子哟!开门呐!为夫千山万水,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摸回自家门口,你好歹瞧一眼,验明正身再关门也不迟啊!”
门内依旧静默无声。
杨炯侧耳细听,连那轻微的呼吸声似乎都屏住了。
他索性心一横,脸皮再豁出去几分,声音里揉进十二万分的委屈:“娘子当真狠心!可怜为夫我,在海上叫那‘下击爆流’颠得七荤八素,五脏庙都差点倾覆,一路吐着黄水儿漂到这华亭港,眼瞅着家门在望,娘子你却连门缝儿都不给开一条!
哎呀呀,这心口,怎地突然这般绞痛起来……”
他一手抱着花,一手假意捂住胸口,身子还配合着晃了两晃,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在台阶上。
这一番唱作俱佳,终于又撬动了门内一丝缝隙。
只听那清冷的嗓音再次响起,带着明显的薄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隔着门板直砸过来:
“杨炯!再敢在门外胡言乱语、装疯卖傻吵嚷不休,信不信我立时唤人,真把你捆了扔回海里去喂王八!!”
“扔……扔海里?”杨炯气息一窒,后面半截“哀嚎”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抱着花束,彻底僵在了原地。夜风卷过阶前,吹动他未曾束紧的几缕鬓发,衬着那张俊脸上错愕又无可奈何的神情,颇有几分滑稽的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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