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杨文和浓眉紧锁,锐利的目光直刺过去。
老道莞尔,反将一军:“你博览群书,岂会不解?还是……你心知肚明,只是不愿解,不想解?”
杨文和气息一滞,凝视老友良久,眼中翻涌的复杂心绪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局中之人,各逞其能,各施手段。我纵能置身局外,冷眼观之。可那臭小子呢?”
他眼中掠过一丝无奈,“我在局外,可狠下心来,屠戮万千亦在所不惜。可我儿却在局中,如何自处?一个心如铁石、断情绝欲的帝王,或许能成一代明君,却注定做不得好父亲、好丈夫!我儿不能活成那副模样!”
言语间,那份为父的护犊之情,压倒了权倾天下的威势,满是笃定。
东南斗文轻轻“哦”了一声,背起双手,踱回石桌旁,目光如古井深潭,直透杨文和心底:“你要天下苍生免遭兵燹之苦?”
“是!”杨文和斩钉截铁。
“你要保全你儿一颗至情至性之心?”
“是!”字字千钧。
“你要成就一个盛世乾坤?”
“是!”三声回应,铿锵决绝。
老道摊开双手,肩头微耸,脸上浮起一丝悲悯:“三全其美?你要的未免太多了些。”
“多吗?”杨文和逼视着他,眼中满是执拗。
“多!”东南斗文斩钉截铁,神色罕见地肃然,“我当年亦曾妄想做个十全道祖,到头来,不过学得掌中机,葫中剑两门道统,勉力支撑着清微一脉的门庭香火罢了。”
他顿了顿,目光深深看进杨文和眼中,语重心长,“你呢?少年时意气风发,欲以胸中才学经纬天地。如今华发早生,权倾朝野,更得一个名动天下的麒麟儿,已是上天莫大的周全啦!”
杨文和听了,沉默良久,山风穿过竹林,呜咽之声更添寂寥。
他忽地嘴角一扯,露出一抹讥诮:“呵,你这牛鼻子,倒还自诩‘一掌算尽天下事’?依我看,也不过尔尔!瞧瞧人家上清、正一两脉,一个出了承继道统的绝世天才,光耀门楣;一个坐享朝廷百年香火供养,富贵无极。合着你东南斗文算了一辈子,到头来,只算得一个‘空’字?”
他语带锋芒,目光却紧紧锁住老道,分明是在激将。
东南斗文闻言,非但不怒,反而仰天大笑,声震得竹叶簌簌而下:“哈哈哈……算?算什么命?问什么卜?欺心作恶终是祸,宽仁容人方为福!天命昭昭,悬于苍穹,世间万事,不过浮沤幻影,起灭由之罢了!”
杨文和心头却猛地一凛,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你……当真只为看我而来?”他声音里透着些疑惑,这老道行事向来莫测,若只为叙旧卜卦,何须亲临这风雨欲来的长安城?
东南斗文笑声渐歇,面上那游戏风尘之色倏然敛去,眼神陡然变得如寒潭映星,澄澈而锐利,直刺人心。他不再看杨文和,目光投向精舍之外,仿佛穿透重重竹林,看到了那繁华锦绣、暗流汹涌的长安帝都。
“这天下啊”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下去,却字字如锤,“鬼蜮魍魉之徒何其多!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之黎庶何其多!妄想只手遮天、逆天改命之狂悖者,又何其多!”他猛地转回头,看向这位老友,温言道,“而真正心怀天下者,唯有你父子二人罢了。”
他顿了一顿,腰间那硕大的老葫芦忽地无风自动,发出低沉嗡鸣,似有风雷蕴藏其中。
老道的声音也随之带上金石之音,斩钉截铁:“老道此番下山,正是要挥剑,斩一些不知天命、妄图倒转乾坤的腌臜东西!好叫他们知晓,这天下,非一家一姓之私物,更非他们囊中之玩物!乃万民之天下,逆天而行者,必遭天诛!”
话音未落,东南斗文身形微动,已飘然退入身后茅舍之内。就在他身影没入门内阴影的刹那,腰间那沉寂的老葫芦骤然爆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
“嗡——隆——!”
声浪并不刺耳,却沉重无比,带着一种碾碎虚空的威压,轰然荡开。
霎时间,天地为之凝滞。
精舍外,夏风息,竹叶落,流云驻,溪边更有一道七彩虹霓,无端自虚空生出,横跨于精舍茅檐之上,霞光流溢,将这一方小小天地映照得瑰丽非凡,不似人间。
真是个:稽首天中天,豪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匏中是老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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