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宝宝得了示下,上前半步,低声道:“公主,请伸右手。”
李淑依言,将右手伸出,搁在尤宝宝早已准备好的一块素色丝帕上。那手腕纤细白皙,腕骨玲珑。
尤宝宝伸出三指,轻轻搭上寸关尺三部。她指腹温热,触感稳定。先是垂着眼,凝神感受指下脉息,片刻后,抬起眼,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不动声色地扫过李淑的脸庞、唇色、眼底,细细观察。
园中一时静极,唯有风吹过花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梵呗声。谢南看似随意地观赏着身旁一株二乔牡丹,实则全身的感知都凝聚在李淑的手腕和尤宝宝的脸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
尤宝宝的眉头先是微蹙,随即那蹙起的纹路加深,仿佛遇到了极难解的谜题。她搭在李淑腕上的手指,指尖微不可察地调整了一下位置,按得更深了些。又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尤宝宝才缓缓收回手。
她眉头紧锁,看向李淑,声音不高,字字清晰:“敢问公主,近日可曾服用过‘钩藤散’?或是加了钩藤、石决明、夏枯草之类的方子?”
李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钦佩,坦然点头:“神医果然慧眼。前几日确因有些烦心,夜间难寐,尚药局依例开了几剂安神散,其中似乎是有钩藤、石决明之类。”
“糊涂!”尤宝宝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带着真切的怒意,随即又强压下去,但语气依旧严厉,“此乃平肝抑阳、清泄实火之猛药!公主脉象细弦而数,寸关部尤显躁疾,如珠走盘,尺部却虚浮不稳。此乃阴血暗耗,虚阳浮越,肝风内动之兆!
再服这等虎狼之药,无异于雪上加霜,沸水沃油!岂止是夜间难寐?只怕心慌气短、头晕目眩、五心烦热之症,只会愈演愈烈!难怪公主形容倦怠,神思不属!”
李淑闻言,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恍然与懊恼,抬手轻轻抚了抚额角:“原来是吃错了药?怪不得!我说怎么吃了御医的方子,非但不见好,这几日反倒更觉心中烦乱,像是揣了团火似的。若非神医点明,本宫还被蒙在鼓里呢!真是庸医误人!”她语气带着点娇嗔的抱怨,目光却清澈地看着尤宝宝。
尤宝宝定定地看着李淑那双美得惊心动魄的桃花眼,那眼底深处,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沉默了几息,那目光仿佛要穿透李淑的皮囊,直抵内里。
最终,她眼中的锐利锋芒缓缓收敛,归于一种深潭般的沉静,只余下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凝重。
“此等脉象,非一日之功,亦非寻常‘庸医’所能误至此境。”尤宝宝的声音恢复了平板的语调,却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盘,“公主凤体金贵,万不可再轻忽。我现写一个方子,以酸枣仁、柏子仁、茯神为主,佐以生地、白芍、阿胶珠滋养阴血,稍加龙骨、牡蛎以潜阳安神。公主按方煎服三日,一日一剂,不可间断。三日后,我再入宫,为公主细细诊视,届时需依脉象再行调整。”
“好,一切有劳神医费心。”李淑含笑应承,态度温婉亲和。
尤宝宝不再多言,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半旧青布囊中取出纸笔。那纸是寻常的竹纸,笔也是普通的狼毫。她蹲下身,就着花圃旁一块平整的青石,笔走龙蛇,字迹瘦硬刚劲,与她那清秀温婉的容貌迥异。
不过片刻,一方药笺已成。她吹了吹墨迹,待干透,才双手奉予李淑。
李淑接过,指尖在那墨迹未干的药名上轻轻拂过,随即小心地折好,纳入袖中。
她转向谢南,再次敛衽:“伯母,宫中事务堆积,加之近日城内帽妖频扰,人心浮动,兰陵身为尚书令,实在不敢离宫太久。今日得伯母慈谕,兰陵感激不尽,这便先行告退了。”
谢南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又似无意地扫过她纳入药笺的袖口,最终化为一声温和的叹息:“去吧。路上小心些,这长安城如今可不太平。”
“谢伯母关怀,兰陵告退。”李淑再行一礼,姿态优雅从容。
随即转过身,素色的裙裾在花丛小径间轻轻拂过,迤逦而去。
直到那抹素影彻底看不见了,谢南方才收回目光,沉声问道:“如何?”
尤宝宝上前一步,站在谢南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宫内御医,纵非圣手,也绝非草包。公主脉象,绝非庸医误诊所能致。
那脉象细弦而数,躁疾如豆滚盘,是典型的肝郁气滞、气火升腾之象不假,然尺部沉取,虽被那强横药力极力压制遮掩,却有一息极其微弱、如春蚕吐丝般的滑利之象,时断时续,隐伏于浮阳之下。此乃胎气初动,却又根基极不稳之兆!”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更兼其刻意服用大量钩藤、石决明等峻猛清肝抑阳之药,此等虎狼手段,非为治病,分明是以自戕之法,强行压制、混淆孕脉!
寻常医者,确难分辨。然此药性酷烈,于母体已是极大戕害,于那初萌之胎元,更是……”她摇了摇头,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不赞同。
谢南静静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有一片深沉的凝重。她缓缓抬起手,用指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仿佛那里有千斤重担压着。
半晌,她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低骂:
“混账小子!老娘我上辈子……不,是上上辈子刨了你杨家祖坟还是怎地?这辈子摊上你这么个孽障!” 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奈、恼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心。
尤宝宝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王妃这骤然失态、市井泼妇般的言语。只是那紧抿的唇角,到底还是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
谢南骂完,胸口起伏了几下,也自觉失态。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那属于梁王妃的端凝气度又重新回到脸上。
她不再看满园牡丹,只淡淡道:“走吧。这满园子的富贵花,看久了,也腻味。”
说罢,扶着尤宝宝伸过来的手臂,转身朝山门方向走去。
另一头,李淑重新步入幽静小巷。方才在寺内的温婉恭顺,如同潮水般褪去,转而面色冷漠如霜。
巷口处,一个穿着粗布灰衣、低眉顺眼的老妪,如同墙角悄然生长的青苔,无声无息地跟了上来,落后她半步,垂首随行,仿佛只是偶然同路的行人。
巷子不长,很快便汇入稍显人气的街道。虽不及十字街繁华,却也多了些行色匆匆的路人和零星的摊贩。空气中那股无形的恐慌依旧弥漫,人们交谈的声音都下意识地压低了。
李淑目不斜视,步履依旧从容,只是那绝美的脸上再无一丝笑意,她嘴唇微动,声音低得只有身后那老妪能勉强听清:“尚药局有通风报信的,手脚干净些。”
“是。” 老妪声音沙哑着回应。
李淑目光掠过街边。一个报童正抱着一大摞油墨未干的小报沿街叫卖,几个闲汉围着他,争抢着最新一期的“帽妖实录”,议论声嗡嗡作响:
“听说了吗?昨夜崇仁巷又现妖踪!一团黑雾飘过,刘掌柜家养了十年的看门狗,叫都没叫一声就口吐白沫死了!”
“何止!听说连殿前司的兵爷巡夜时都撞见了!那东西飘得飞快,刀枪都伤它不得!吓得好几个胆小的都尿了裤子!”
“这日子没法过了!朝廷到底管不管啊……”
……
李淑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她知道,那名为恐惧的火焰,已在长安城的地底悄然燃烧,只待春风到,便能起燎原之势。
“张齐一那边,”李淑的声音依旧压得极低,仿佛在自言自语,“日子定了吗?”
“回公主,”老妪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后响起,“十五日后,子夜。奎宿处,必降灾星,此象百年罕见,乃天意昭昭。”
“天意?”李淑唇齿间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嘲弄,“天意缥缈,人心……才是真火。李漟不是爱做祥瑞的文章么?那就让这火烧得更旺些!丁凛下狱,清流寒心,这还不够。再加把柴,让那些口口声声‘天命所归’的读书人,也动起来。”
“公主放心。”老妪的声音毫无波澜,却透着十足的把握,“各地‘祥瑞’频现之地,已有‘童谣’散出,直指‘牝鸡司晨,乾坤倒悬’。更有‘河图’、‘洛书’摹本于坊间流传,暗合三皇子泽殿下之名讳。只待时机一到,便呈燎原之势。
另,神策卫、龙骧卫,总计四万七千精锐,已奉密令,化整为零,分批潜驻于白马寺周遭百里之地。依托寺周山势,构筑三道防线,深沟高垒,互为犄角。千牛卫与宗室兵若想入长安,白马寺是其必经之地。此地险要,足可抵消彼等兵力之优。”
李淑微微颔首,眼神锐利如刀:“好。记住,战场必须拒于城外!百姓已受惊扰,不可再添兵祸。”
“公主仁德,泽被苍生!”老妪立刻恭声道。
李淑却未理会这恭维,眉头微蹙,声音里多了一丝冷厉:“李泽倒真是沉得住气,躲在府里诵经念佛,倒似个没事人。这可不行。该烧到他门前的火,一把也不能少!”
“老奴明白!定让其府邸内外,皆知‘天命’所在,众望所归!”老妪心领神会。
李淑不再言语,只轻轻一摆手。
身后那抹灰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入旁边一条更窄的岔巷,瞬间消失不见。
长街之上,喧闹如旧,只是那关于帽妖的流言,在攒动的人潮里像泡发的面团般,愈胀愈大,弥漫得满街都是。
李淑独自一人,在这沸反盈天的人丛中缓缓穿行,裙裾扫过青石板,悄无声息。
行至宣德门,她抬起手,隔着素色宫裙那层柔滑的锦缎,极轻极轻地覆在小腹上,那里依旧平坦,却藏着她心尖上最沉的分量。
“杨炯……” 李淑唇瓣无声地翕动,带着些微的涩,又有些许的暖,“这是我欠你的,如今便还你一个朗朗乾坤,一片干干净净的江山。将来你若真到我坟前念叨,我可断断不应的。”
说罢,她徐徐放下柔荑,脊背重新挺得笔直,脸上那点转瞬即逝的软意早散了去,只余下一片静穆,抬脚入了宫门。
夜分,宣德门阙,有黄卷自天而降,悬于雉堞。
其上朱篆淋漓,历数天眷在泽,斥牝鸡之司晨,言帽妖为戾气之征,敕命三皇子承昊命,靖妖氛,清君侧。
火光映照,字字灼目,守卒睹之,股栗色变,金锣告急之声裂破长夜。
翌日,黄卷之言遍传闾巷,长安震骇。
神器之争,自此炽矣。
广告位置下